灰暗萧瑟的纽约街头,天刚蒙蒙亮,几十个男人就挤在破旧的铁栅栏门前往一个院子里张望。每个人看上去都瘦削苍白,衣衫不整,一脸晦气。一会儿,院子里有三两个衣着体面但同样面呈菜色的人向栅栏门走来,人群骚动起来。见此情景,来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用空洞而毫无生气的语气宣布:“今天只需要九个。”人群立刻拼命挤向栅栏门,占据更显眼的位置,并纷纷调整表情,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更有精神些。九个名额很快就宣布完了,没被挑中的倒霉蛋们悄无声息地离开,逆来顺受的表情将他们因长期受挫而麻木的心灵暴露无遗。一个男人离开人群拐进自家的巷口,瘦小得好像刚出生的小鸡雏似的女孩冲向他,嘴里喊着:“爸爸,今天又没有工作吗?”接着,她忙不迭地告密:“哥哥偷了东西。他偷了肉铺的香肠!”几周以后,因为付不起水电费,也买不起煤来取暖,男人的三个年幼的孩子被迫寄人篱下……这是2005年好莱坞卖座电影《铁拳男人》(Cinderella Man)中的场景。凡看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并不复杂的励志故事,大意是说一个男人如何为了家庭百折不挠跌倒了爬起来终成一代拳王。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是一部“纯爷们儿”电影。
这个并不新鲜的题材却赢尽了挑剔的美国观众的钞票和眼泪,并在当年差点捧回“小金人”(奥斯卡奖奖杯)。依我看,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个故事迎合了人类“忆苦思甜”这一普遍爱好,在这一点上,美国人民也不能免俗。即便没看过这部影片,估计您也已经猜到了吧,故事的背景正是前文提到过的大萧条时期,那段噩梦般的日子。1932年,大萧条进入了最严酷的阶段。与电影中的桥段相比,冰冷的数字或许没有那么富于煽动性,但是却更加真实和残酷。当时,美国全国失业人口的平均数在1300万左右,平均每四个成年人中,就有一个找不到工作。同时,企业总体上亏损了50亿至60亿美元。当然,不排除部分管理较好的大企业还在赚钱,但这里存在着一个矛盾,那就是所谓“管理较好”,往往是通过更为高效的设备、体系来实现的,而这意味着大量的工人被替代了,更多的人被甩进了领取失业救济金的队伍。1932年,美国平均薪水支出下降了40%,分红支出下降了57%。在这样的数据下,美国人,特别是中下层人民的苦难可想而知。不过,之后我们会看到,无论是摩根财团的合伙人,还是它的雇员们,基本上都是苦难的旁观者,而非亲历者。在这一时期,微薄的收入使很多家庭吃不上肉。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跳出来大骂我矫情——吃不上肉很惨吗?吃肉本来就很奢侈。他们大可以醋溜个白菜或者炒个土豆丝什么的。很可惜,考虑到绝大多数西方人(素食主义者除外)的饮食结构和生活习惯,上述建议很难被执行。对于大部分主妇来说,如果家里没有肉,约等于要她完成无米之炊,是件非常头疼的事情。当然,能够按时领到薪水并考虑晚餐吃什么的人,在当时确实算得上是幸运的。在四处漏风的“胡佛村”以及完全暴露在寒风之中的公园长椅旁,大批的人们只能靠翻捡垃圾来填饱肚子,靠在废油桶里点燃垃圾来取暖。据一本描写当时场景的传记记载,到1932年,城郊已经有人开始向牛羊学习,吃草为生——没错,美国人也挖过草根,啃过树皮!还有人日夜守候在餐馆外,随时准备哄抢人们吃剩的半个汉堡,几口咖啡,或者一包番茄酱。与肠胃共同遭受考验的还有人们脆弱的神经。在那段日子里,“失业”两个字成了套在每一个人头上的紧箍咒。办公室的小职员们毫不懈怠地整天盯着老板的嘴唇,它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都能引发一次心脏停跳。一些已经失业的人每天仍然衣着得体地起早去赶班车,为的是在老婆发现前找到下一份工作。
而等到终于有新的工作机会摆在眼前,有人却选择对它说出三个字“我不去”,因为他们不愿再一次面对担惊受怕和被辞退时的绝望。到1933年初,扒火车更成了一项“全民健身运动”,大约100万流浪者冲上货车,漫无目的地漂向下一个可能的工作机会……对比之下,在大萧条时期,摩根银行对它的雇员所做的,可算得上仁慈。众所周知,皮尔庞特立下的多条“家规”在杰克时代仍然不容违背。此刻,这种“家长负责制”式的陈规旧习,成了摩根员工们的救命稻草。尽管难逃减薪的命运,不过,炒鱿鱼的现象在摩根并没有大范围发生。并且,当员工减薪的幅度达到两成时,摩根的合伙人适时站出来向大家拍胸脯保证:咱们绝对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你们的工钱不涨回去,我们就不能拿到全部的“分账”随着萧条的加剧,摩根合伙人的资本账户提款权,即每年作为合伙人而得到的百分比减少了一半。。
此外,摩根还大方地保留了它的员工福利——尽管银行关闭了员工餐厅,但是每一个员工都因此获得了午餐津贴;摩根在缅因州的度假村仍然免费向员工和他们的妻儿老小们开放;伦敦摩根建富的员工们甚至还可以在杰克的白金汉运动场里踢踢小球、喝喝小酒——即使放到今天,这样的额外优惠待遇也是叫人眼红的。好吧,我承认,我眼红了。对“雪中送炭”的感恩之情,远远强烈于“锦上添花”。摩根合伙人或许是无心插柳的仁慈举动,换来的是雇员们近乎宗教崇拜式的效忠热情。在这里不得不承认,摩根家族的用人之道确实有它自己的高明之处,无怪乎在它鼎盛时期,成群的“朝圣者”蜂拥而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自皮尔庞特时代就开始的任人唯贤的摩根传统,在大萧条时代也保留了下来。困难时期,挑选合伙人仍然能够“只选对的,不选贵(富贵)的”,着实难能可贵。
正如摩根的一本官方传记说的那样:“另一个选择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资本,录用更有钱而不是更有才能的人做新合伙人,这种做法会降低银行的质量,因而被认为是不可取的。”当然,摩根雇员的生活得以维持,仍是要建立在他们老板自己的生活质量没有下降的基础上的——毕竟,大家心知肚明,老摩和小摩,这爷儿俩都不是什么慈善家——显然,艰难的日子并没有影响到摩根高级合伙人们的幸福生活。无论是对于杰克、拉蒙特还是摩根的其他合伙人,在最为绝望的1932年和1933年,出海、打猎、奢华旅行、高雅艺术……仍旧是一个都不能少。不过,考虑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儿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能引发公愤,摩根的合伙人们在享受生活的同时也不得不开始有所忌讳。首当其冲的就是杰克的“海盗号”。这艘新游艇大得足以容下一个村的流浪汉,但杰克显然不会允许饥民们带着跳蚤、虱子等“宠物”住上他的船,于是他决定将海盗号先封存起来。他对一位朋友说的一番话,准确无误地揭露了杰克的慈悲心肠:“看来让海盗号今年夏天出航是不明智的。
这么多人正在失业、挨饿,因此不在公众面前炫耀这样奢侈的消遣是比较明智和仁慈的。”如果这能够叫做慈悲的话。在我看来,杰克的谨慎恐怕还有另外一层原因——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前文提到过的那起震惊美国的林德伯格绑架案——1932年是个多事之秋,那个可怜的孩子的死,提醒着那些在华尔街上呼风唤雨的人们,被贫困和饥饿折磨得发了疯的人们正像狼一样躲在暗处,而自己很可能就是下一块“肉骨头”。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露富”显然不是安全的做法。不久,杰克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处置海盗号的办法,他把它租给了小约翰·洛克菲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特意提到这件小事是因为它向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不管在什么时候,一旦社会经济出了状况,倒霉的到头来还是平头百姓,那些一天到晚吆喝着“很受伤”的摩根和洛克菲勒们,他们永远是比马大的骆驼,并且压根儿不会饿死。
行文至此,笔者自然而然地想到今天华尔街上那家著名的美国国际集团(AIG),据说这家公司的高管们就继承了先辈们的“光荣”传统——公司正在被救助,人家已经去五星级度假村“看海龟”去了。并且,一个不小心没看住,这帮高管们就张罗着要分钱。古今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人家摩根合伙人们好歹还摆出了同甘共苦的姿态,而AIG的普通员工则只能端着大纸盒子走人了。上哪儿说理去。从摩根合伙人和普通雇员们的日常生活水平来判断,摩根银行在大萧条时期的经营状况尚可,但显然还不够严谨。后来的数据证明,事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无忧无虑。
1929年到1932年之间,摩根银行的净资产腰斩至6000万美元左右,而它的总资产经历了更为可怕的账面下跌,从704亿美元狂泻到了425亿美元。即使是对于不可一世的摩根帝国,这样的损失也算得上伤筋动骨。虽如此,杰克和其他华尔街精英们仍然乐观地相信,经济的复苏很快就要来临。然而,打死他们也不会想到,经济的恢复与自己的厄运是结伴而至的。在随后罗斯福政府为救治美国经济而进行的一场大手术中,华尔街将率先被开刀。1932年确实是个多事之秋。这一年,尽管表面看上去“独善其身”,事实上,摩根财团已经毫不自知地走向了自己命运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