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杰克历史地位的看法迅速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他对摩根帝国以及整个华尔街的贡献令人钦佩。杰克那种“润物细无声”似的影响力,帮助摩根财团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凝聚起了远远超出朱尼厄斯甚至是皮尔庞特时期的势力。
在杰克负有声望的领导下,摩根银行极大地拓宽了国际业务,将许多国家的政府、中央银行收入囊中,并且不着痕迹地实现了金融对政治的招安;“街角”23号凝聚了华尔街的人气,维护了银行家作为一个精英圈子的血统的纯正,尽管有范·斯韦林根兄弟的越界以及惠特尼丑闻等极端的个案,摩根银行仍然努力保持了银行公平和稳健的行事准则的坐标;摩根银行摆脱了“家天下”的桎梏,戴维斯、拉蒙特、莱芬韦尔、吉尔伯特等一个个闪亮的名字与银行本身相互辉映,保证了这艘巨轮有惊无险地稳健前行……他对于整个社会进步的影响则乏善可陈,或者说,消极的影响占了上风,他的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在30年代中后期激烈的社会动荡和经济改革面前,显得不合时宜、碍手碍脚;他对于新的经济理论偏激地一概而论,就像他骨子里对于犹太人、德国人、自由派和改革者根深蒂固的成见一样;他的英国传统、贵族思维则叫他越来越远地背离了为公众服务的需求,疏远了美国普通百姓,这将他的事业束之高阁,失去了更多地向社会施加积极影响的机会。很难判断,哪一种关于杰克·摩根的判断更具意义,那些尘封的文字忠实记录下的只是某一种声音、某一种态度。而这些纷繁复杂、自相矛盾的声音、态度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了历史:“JP摩根公司这样的私人银行……在国际上获得重要地位,并且在国际金融事务中占有一席之地,即使罗斯柴尔德银行在其鼎盛时期也未曾取得过如此荣耀。”(《纽约时报》)“杰克·摩根生前对美国生活没有做出创造性或仁慈的贡献,他的去世也没有使美国失去什么。”(《新共和国》)“人们觉得,如果他(杰克)经常往来于密西西比河两岸,并且同构成美国人口多数的大众多交往,就可以既做学生,又当老师。”(《纽约客》)“世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有些神秘的金融巨人。他从未与公众自由自在地交流过。说到底,他不相信人性有共同之处,并想象他的敌人的生活动机与他不同。他不接受变化是生活中一个事实,相反,他愤怒地反对他所处的那段历史并在其中饱受煎熬。”(《纽约先驱论坛报》)杰克的去世终于为摩根银行实际上的“大当家”拉蒙特正名,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董事会主席的职务。从此,“摩根”对于摩根帝国而言,更多的是一个符号、一种理念,而不再是一个姓氏。也就是在这一年,拉蒙特患上了带走杰克的那种疾病——心脏病。他的工作被迫搁浅了。到二战结束时,拉蒙特每周只能来银行很短的时间,而这很短的时间也往往被用在处理各种捐赠事项上——给哈佛大学图书馆的捐款,为修缮坎特伯雷教堂开出的支票——拉蒙特依然是那么慷慨大度、乐善好施。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忙于回忆。浪漫的天性在晚年的拉蒙特身上表现为笔耕不辍,一段又一段或优美或沉郁的文字记载着他乡间的童年,人生的抉择或对历史的态度。不过,他并没有杰克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所表现出的那种淡定、平和。随着战争的结束和人们对于战争日渐强烈的批判思潮,拉蒙特时时处于一种焦虑的心态中,他急于撇清自己和法西斯主义的关系,为此煞费苦心。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暗示说:1926年贷给意大利的那1亿美元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安排的,“这笔贷款不是我们急于安排的那笔,也不是我们寻求的那笔,对此,我不用多说”。拉蒙特在一篇自己的文章里暗示说:“绥靖主义”不过是反映了英美人民的单纯和善良。“事实上,和美国人一样,英国人和法国人也是如此地热爱和平,以至于对他们来说总是难以意识到有一帮恶人在世界上乱窜,寻找他们能够吞噬的对象。要不是到最后,我们有谁会相信,这群像小猪小狗一样四处觅食的国家竟有一整套罪恶的计划……因为从性格上来讲,盎格鲁—撒克逊人民非常人道,憎恶残酷,并对此蔑视。”他时时处处地暗示着,却从来不愿正面现实:无论是日本、德国,还是意大利,都不过是利益权衡后的选择。一步错,步步错。可怜拉蒙特一世自负,却要在年华老去后心虚地面对自己的惺惺作态。无论如何,他对于摩根银行的意义却是不容抹煞的。外交时代的JP摩根,事实上就是拉蒙特的JP摩根。他雄辩的才华和灵活高效的外交手段,不仅为摩根财团赢得了无数外国总统、首相、国王的信任,还一次次地弥合了华尔街与华盛顿之间的龃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谁敢说这样的人格魅力不是旷世的雄心和深厚的智慧完美融合的结果?“拉蒙特的生命动力是对美好、完美和优雅生活的不断追求。”《泰晤士报》曾这样评价道。可惜的是,作为20年代国家巨额贷款的总设计师,拉蒙特在对待他的极权主义客户的问题上一着棋错,不仅把自己的后半生拖进了拯救贷款的绝望泥潭,而且注定了他在“法西斯鼓吹者”阴影下苦苦挣扎的命运。1948年2月3日,拉蒙特病故于自己位于佛罗里达的家中,终年77岁。在他死后,拉塞尔·莱芬韦尔继任摩根银行的董事长。摩根银行的两位灵魂人物的先后离世,一度令整个华尔街黯然失色。但不久,一切重归平静。一个时代就这样落幕了。无论是杰克还是拉蒙特,一世叱咤风云,身后都留下了数不清的房产、股票和美元,然而老哥儿俩最终享有的,都只不过是一块墓碑。宋代范成大有诗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回顾杰克与拉蒙特的一生,唯有感叹,古今中外,皆同此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