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的英雄”惠特尼，后来又成了全美金融界的败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前面说过，理查德·惠特尼经手摩根银行的经纪业务其实是个“面子工程”，实惠并不多；此外，尽管他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总裁的位子上整整“盘踞”了5年之久，但这也只是个虚职，看上去很美，却捞不到油水。在这样的背景下，惠特尼同志的座右铭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惠老的座右铭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人死了，钱没花了。在这一原则的指引下，惠特尼发挥“有钱要花，没钱借钱也要花”的精神，不顾有出项没进项的现实，依旧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他举办舞会、捐款支持共和党候选人、在名马之外又引进了良种牛、为他的特拉华州的红发美人儿买珍贵珠宝……声色犬马，政治、宠物、女人，总之，什么烧钱干什么。当然，好高骛远的惠特尼也想过自力更生，开辟条财路，于是他摩拳擦掌地操练起了投资，在路边交易所炒各种垃圾股票，后果可想而知：和华尔街许多一天到晚纸上谈兵、手上股票被深度套牢的投机客一样，惠特尼这回连老本也蚀光了。他终于发现了人生还有最最痛苦的事——人活着呢，钱没了……股灾之后，惠特尼的日子每况愈下。
到1931年，他公司的实际净资产已不足4万美元，而他的个人债务则高达近200万美元之巨。1933年，更大的麻烦来了。原因是惠特尼放着股票经纪人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不好好干，学人家做起了实业。禁酒法令废止之后，“暴发户”约瑟夫·肯尼迪取得了进口海格公司的威士忌酒和戈登公司杜松子酒的权利，搞了个萨莫塞特进口公司，进一步大发其财。这不仅叫惠特尼眼馋，更教他心中不忿：“这老小子何德何能，我们惠氏家族发迹的时候，他的祖上还不知道在哪块儿野地上开荒呢。如今靠投机倒把赚了几个闲钱，倒跟罗斯福那伙人勾搭一气，触我们的霉头。不就是卖酒吗？他做得，不信我就做不得。”心中动了念头，惠特尼立刻想到，早在禁酒期间，他庄园边上就有一伙人鬼鬼祟祟地在私下酿造一种叫做“泽西闪电”的苹果白兰地，大发横财。“现在政策允许了，不如把那些现成的地下酒厂买过来，光明正大地赚他一笔。”惠特尼说干就干，大把的真金白银砸进去后，他自己的“烧酒有限公司”开张大吉了。说起来惠特尼不愧是在华尔街摸爬滚打了多年的高手，知道钱怎么来得最快。因此，公司一开就发股票，股票一发就是大手笔。
他以公司的名义私下发行了15万股烧酒公司的股票，然后发现，自己果真是“不世出的人才”——股价打着滚往上翻，很快就涨到了45美元！惠特尼乐成了一朵怒放的鲜花，一边还不忘挤兑竞争对手肯尼迪：“看到了吧，行家一出手，才知有没有。”但他高兴得太早了。“泽西闪电”根本没有销路——那原本就是人们在禁酒令之下“酒资”匮乏的年代聊以解馋的替代品。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这些黑工厂、小作坊出品的东西怎么能跟进口高档货竞争呢？人们肯买他的股票，看中的也更多的是他有摩根做后台的背景，以及布罗德街15号的金字招牌而已。关键时刻，惠特尼也算临危不乱。为了补救“泽西闪电”的损失，他以烧酒公司的股票和保单做抵押，进口了大批加拿大黑麦酒。可能是惠特尼的口味过于独特，他的选择再一次被顾客唾弃，黑麦酒也遭遇了市场惨败。烧酒公司的股票价格一泻千里，很快跌到了13美元，已经抵不上黑麦酒价，对方要求他再拿出些抵押。此刻，惠特尼已经到了押房子卖地的地步。但他心有不甘，盘算着做点什么更赚钱的买卖，一举翻盘。
于是，他又先后慧眼独具地挑中了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项目，什么注册专利的气压轴承啦，什么金属喷枪去锈法啦……结果可想而知，惠特尼这一堆稀罕物件都无奈地进了垃圾处理场，他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惠特尼仍在四处举债，拆东墙补西墙，借了还，还了马上再借。亲戚、朋友、同事都已经被借怕了，私下悄悄议论：防贼防盗防迪克啊（迪克是理查德的昵称）。乔治·惠特尼也忍无可忍，决定不再纵容这个宝贝弟弟，“该叫他学着对自己的错误负责任了”。乔治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弟弟除了举债，还会一招——狗急跳墙。别人的钱用惯了，收手不容易。当合理合法的手段再也拉不来“赞助”时，惠特尼想到了偷。惠特尼身上的一切光环，都令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与“偷窃”两个字连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偷得如鱼得水，偷得得心应手。他挪用的第一笔钱是纽约市游艇总会交给他保管的15万元证券，神不知鬼不觉。当然，在惠特尼心里，并没有觉得自己所从事的是犯罪行为。“再有个几十万，烧酒公司的股价就稳住了，只要股价一回升，我怎么拿走的，就会怎么还回来。”惠特尼暗暗发誓。然而，可怜的烧酒公司的股价再也没有涨起来。
此时的他如同笼中困兽，绝望而且疯狂。只要有人抛售烧酒公司的股票，他就买进，总共15万股股票，他自己买回了1394万股，每股价格只剩35美元，还不到最高点时的零头。与此同时，他开始挪用合伙人的钱、朋友的钱、客户的钱、俱乐部的钱、兄弟的钱，甚至是自己老婆的钱……事情最终的败露是因为惠特尼盗用了纽约股票交易所的退休基金。退休基金其实是交易所的会员们为他们的家人设立的一种人寿保险计划。在每个会员去世时，交易所将向他们的老婆孩子支付2万美金。而惠特尼是这笔基金的托管人，这绝对是信誉与荣耀的象征。可惜，惠特尼配不上这份荣誉。他从中挪用了667万美元的巨款，做了自己的个人贷款抵押。1937年11月9日，在退休基金的一次例行理事会上，惠特尼恰巧有事没来，基金的会计再也忍不住了，瞅准机会托出了这个惊人的秘密：基金里有50多万没了着落，因为惠特尼把它拿走了，并且拒绝归还。这时，新一任证券交易委员会主席威廉·道格拉斯正受命准备查股票交易所的账，为防止家丑外扬，交易所马上自己动手查起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惠特尼已经把窟窿捅到天上去了。
基金理事会紧急投票决议：勒令惠特尼赶紧还钱。惠特尼走投无路了。他只好厚着脸皮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哥哥。乔治·惠特尼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完了自己弟弟的讲述，差点没昏死过去。他不能相信，堂堂惠氏家族的人，居然堕落到去偷窃，甚至偷到了寡妇和孤儿们头上。气归气，骂归骂，问题总还要解决。乔治立刻找来了拉蒙特，经过一夜磋商，他们决定，为了避免这桩丑闻使整个华尔街蒙羞，不叫新政派看笑话，只有帮助惠特尼渡过难关。行动方案迅速敲定：一、由他们赞助惠特尼一笔巨款，堵上基金会窟窿；二、要求惠特尼放弃一切商业活动，卖掉经纪公司、烧酒公司以及名下的所有资产，偿还债务。乔治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亲弟弟一贫如洗，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偿债剩下的钱和弟媳妇的财产，还够迪克后半辈子过体面的生活，起码可保衣食无忧。可他不知道的是，惠特尼的债务已经以“千万”为单位了。他更不知道，惠特尼连自己老婆信托基金里的钱也没放过。
这后一点，他弟媳妇本人也不知道……精通法律的读者此时恐怕要拍案而起：不对啊，乔治·惠特尼和拉蒙特等人既然已经知道了理查德·惠特尼的罪行，却既不报告也不扭送公安机关，这是包庇，赤裸裸的包庇，这本身也是犯罪。话虽这么说，但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追究。毕竟，摩根合伙人的介入只是出于亲情以及所谓的“上流社会的规矩”，并没有从中牟利。不仅没有牟利，还“大出血”。事实上，惠特尼的哥哥和嫂子后来替他还上了他所偷的每一分钱。乔治和拉蒙特的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无论是惠特尼的经纪公司还是烧酒公司，都乏人问津。至于惠特尼这边，一看反正有哥哥给收拾烂摊子，反而更加不知节制起来，竟然靠跟朋友们借短债继续花天酒地——脸可以不要，好日子不能不过。不久，摩根合伙人们最不希望听到的流言在华尔街风传起来：“知道吗？那个惠特尼，对，就是有摩根银行做后台的那家伙，他的公司遇到大麻烦了。
嗅觉灵敏的证券交易委员会（SEC）迅速闻出了这里面的腥味儿。SEC立刻向惠特尼的公司派遣了审计员，几天之后，惠特尼盗用客户资产、公司实际破产等真相全部大白于天下。事到如今，惠特尼仍然毫不发愁地认为，交易所和华尔街那帮好面子的保守派们不会让自己出任何事的。“我是谁？我是理查德·惠特尼”。他嚣张地跟自己的继任者、现任交易所总裁查尔斯·盖伊说，“对数以万计的人来说，我就是交易所。交易所承担不起让我破产的名誉损失。”“交易所更承担不起不让你破产的损失。”盖伊心说。他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知道今日不比往昔了，华尔街在与新政的较量中已经败下阵来，现在，SEC才是说了算的。1938年3月7日，星期一的早晨，当交易所大厅的铃声响起，盖伊走上台宣布惠特尼破产时，人们忙活着各自的事情，心说：“这算什么新闻啊，他的公司出了问题嘛，我们早就知道了。
”很快，随着盖伊演讲的继续，人们发现自己“知道”的并不那么清楚：理查德·惠特尼，贵族中的贵族，华尔街的英雄，纽约股票交易所的前任总裁，摩根银行的经纪人，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偷，不，是大盗！股市应声而落。丑闻惊动了华盛顿。睡眼惺忪的罗斯福一起床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不，他不可能那么干！”他不假思索的第一反应暴露了他亲民外表下那颗东部贵族的心——不管政见是否相同，出身名门的罗斯福对于同样世家出身的华尔街显贵们，依然有着骨子里的认同感和信任。他有些恍惚地坐下，嘴里喃喃地说：“迪克·惠特尼，迪克……我不信。
”不管总统大人信不信，身在纽约的惠特尼彻底身败名裂了，报应顺理成章地接踵而至：3月10日，因为盗用岳父为自己老婆设立的信托基金中的钱，惠特尼被逮捕；3月15日，刚刚被保释的惠特尼再次被捕，原因是他盗用的游艇俱乐部的那15万美元；3月17日，他被赶出了纽约证券交易所；3月25日，他申请了个人破产；4月8日，证券交易委员会针对他的听证会开始了；4月11日，他被处以5至10年的监禁，并立刻被送进了监狱。整个过程中，股票市场一直很尴尬；比股市更尴尬的，是华尔街；比华尔街更尴尬的，是摩根银行；比摩根银行更尴尬的，是乔治·惠特尼。比乔治·惠特尼更尴尬的，是SEC负责惠特尼听证会的听证官格哈德·格塞尔，因为他发现自己所面对的这个对象，真的是很傻很天真。
格：惠特尼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你破产了？惠：我没有破产。格：……呃……请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意思？惠：我仍然可以从我的朋友那里借到钱啊。格：……如果“能不能继续借别人的钱用”真的是判断破产与否的标准的话，很不幸，惠特尼仍然破产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而已。这一判断可以从下面的对话中得到验证，对话来自同一个听证会：格：摩根先生，您认识理查德·惠特尼吗？杰克：曾经认识过。格：……显然，对于华尔街而言，惠特尼已经成为过去式，这是一个被他所熟悉的世界抛弃了的人。4月12日，惠特尼被转送到全美最大的监狱——星星监狱看押，在中央车站转车时，围观群众达到了6000人之众，比总统罗斯福的待遇都高。跟他同车的“难友”还有两个勒索犯、一个抢劫犯和一个强奸犯。
很显然，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惠特尼只能跟这样一群人洽谈融资事宜了。星星监狱的狱友们从来没想过今生还能跟这样一位大人物比邻而居，好像穷乡僻壤里掉进来个林妹妹，囚犯们不觉一个个讲究起来。狱警们也没想到惠特尼还有这样的“副作用”——提升监狱服刑人员的个人素质——惠特尼所到之处，平日里脏话连篇的家伙竟然会脱帽致意，每回牢房组织垒球比赛，惠特尼也都荣任“特邀嘉宾”。惠特尼心里不觉又飘飘然起来：这年头，伟人到哪儿都受尊敬啊。可惜的是，回到监狱给他准备的那间狭小的单人牢房里，他的胃还是得面对现实，毕竟，在这里，鱼翅龙虾地统统地没有，烤土豆、干面包管够吃。看过《红楼梦》的人，一定会惊叹于其判词的精巧，短短一句话，就能框定一个人的一生。“霁月难逢财运易散，身比天高心为下贱，坑蒙拐骗招人怨，入狱多因自作孽，多情兄长空牵念。”晴雯的这一段，改在惠特尼身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