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白石县,方家。
主院黑柱红瓦,青石砌墙。中间的大堂,尤其宽敞高大。
大堂正门上方,“松梅入座”的金字牌匾,每天都被擦得一尘不染。
今天是个晴天。
大堂门窗全开,迎接族人齐聚一堂,召开一年二度的大会。
两度大会,总领方家全族大事:
一次在春祭前,总结冬天年关时抵御兽潮的情况,通报全族、奖功惩过;并安排粮器药钱四类庶务。
一次在秋祭前,汇总粮器药钱的账目,同样通报全族、奖功惩过;并安排考校演练,开始备战过年。
“霞红姐姐,今天你这一身,真不错啊!又显精神,又显身段。”
“哪里哪里。妹妹才是出水芙蓉。在我们几个堂姐妹里头,就数妹妹最漂亮了。”
“嗨,那值什么,怎么比得上姐姐十五岁就七段灵徒的厉害。”
“没成灵士之前,都不算什么。”
男女老少,陆续赶来。彼此打着招呼,寒暄问好、互相比较、炫耀试探。其中一些,特地打扮得精神抖擞,预备领奖领赏。
方宁宁走到台阶下,止步抬头。
迎着初升的朝阳,“松梅入座”四字闪闪发亮。
方宁宁微微一笑——这是块好匾,她喜欢。
十四年前,方宁宁作为末世高手之一,参与决定人类存亡的大决战,战死身陨。不料灵魂未灭,来到了这里,再度品尝了一次被生出来的滋味。
到了陌生世界,一切都要从头熟悉,实力也要重新累积。不过,也不是没有新享受的:“松梅入座”这样的小小乐趣,处处可见。
能有这第二辈子,方宁宁极为庆幸满足。
说到底,她还是她——尽管没了个人武力,依旧有着意志、阅历与智慧。
毕竟,人类之中的强者,实力远不止武力这一块内容;实力等于武力的,那是野兽。
方宁宁正出神,忽然眉毛微微一挑,被一阵议论拉回了思绪。
不远的台阶东边,五个二十多岁的侍从到得早,送了主人进大堂,自己聚在一起谈笑吹牛。见到方宁宁,他们打量了几眼,交头接耳、低低哄笑:
“快看,那就是我们方家的废物!”
“何止是我们家的废物?是白石县的废物!一百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
“这话怎么说?”
“你刚来,没听说吧?‘洗灵’知道吧?”
“知道。喝灵药,泡灵汤,请灵将,灌灵洗身。要赶在小孩出生一个月之内,要丹师配置的灵药灵汤,要‘灵将’高手给打通经脉。”
“是啊,药材难得,灵药灵汤更难得!普通药师根本做不来,得丹师才可以。那么好的机会,我们都没能轮上,只有出生就姓‘方’的血缘子弟,才天生享有……她倒好,居然失败了!”
“哎?!”
“整个白石县,就她这么一个!”
“虽说是个废物,长得倒还勉强过得去。”
“怎么,看上她了?不念着前妻孩子、不想着找妖兽报仇了?”
“想啊,只是没实力……人还能跟命斗么?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倒是。可惜,你没那个福气。”
“那可不一定!方家第四代,一共两百多人,谁还顾得上一个废物?她还能在方家赖几年?总要嫁人。到时候,不是找个跟她一样的成婚,就是给人做妾。做妾总比不上做老婆。”
“你当血缘子弟这么好攀?第四代人再多,一个个也都是第三代亲生的!谁没个修炼不佳的儿女?碰到这种事,都是同病相怜,胳膊往里拐。就算不伸手拉一把,也会行个方便,卖个人情。”
“怎么,你听说了什么?”
“她好歹是六长老亲生的孙女,招个婿还不容易?”
“容易,可又不容易!又不是大美人,修炼有成的男人,哪个愿意娶她为妻?只有找个跟她一样的。但跟她一样的,娶她都是冲着庶务管事的位置去的,她的长辈但凡为她着想,就不会点头。我好歹已经有前途了,忙完这一阵就去药园了,虽说老了点又成过婚……可毕竟都过去了,总比娶嫁妆的人强一些。”
……
方宁宁轻轻捻了捻手指。
——“总比娶嫁妆的人强”?
放屁!
在白石县,“谷方李贺文”这五个家族姓氏,就是最大的嫁妆!
换成别家,哪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洗灵?
这鳏夫,贼喊捉贼,还得意洋洋!
以往,方宁宁遇到的闲言碎语很多,其中当面取笑的也不少。
对此,方宁宁统统懒得计较——嫌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不过这一回,时间不同、情况不同:老祖宗即将过寿,她也即将献上一份大礼,一份对家族有益的大礼。
而按照家规,到时候也少不了她自己的好处。
一个废物,突然得了好处,总免不了被人眼红、甚至被人下绊子,总免不了需要杀鸡儆猴、立一立威风。
这五个侍从,不是四代血缘子弟,不是同一个老祖宗的堂兄弟堂姐妹,拿来立威,成本较小,倒是挺好的选择……
……
方宁宁一念之间拿定主意,当即静静一眼看过去,挨个记住了五人。
正在此时,方曦坚率众而来,从方宁宁与五个侍从之间迈上台阶。
他十八岁达到灵徒九段圆满;十九岁突破成为灵士,并在半年内稳固境界;今年二十,已经灵士一段,是方家第四代子弟中的第一人。
灵士“过年”上城墙。方曦坚已经参加了两次抵御兽潮的冬季战争,灵觉敏锐,此时感应到一抹杀气,飞快凝目看去!
这一看,方曦坚微微一愣。
方宁宁暗道“无意中惊吓了休探亲假的小战士”,略有些不大好意思,就主动打了个招呼问好:“堂兄早。”
方曦坚点了点头,疑惑地打量方宁宁:“你是——”
他身后跟随的少男少女之中,一个绿簪少女撇撇嘴快步上前:“堂兄,那是方宁宁。”
方曦坚了然一笑,什么也没说,转头拾阶而上。
簇拥着他的少年少女们,随之纷纷迈上台阶。其中几个,大肆议论:
“我哥哥也是她能攀得上的?枉费心机!”
“就是!她怎么还有脸来旁听?”
“谁知道!家族大会又没她的事。要不是看在长峰叔叔的份上,我都想叫她滚!”
“长峰叔叔的命真差,生了个女儿是‘废物’,自己也英年早逝。”
“李家的几个每次都拿她作笑柄!她知不知道,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我要是她,早就自己了断干净了!”
方宁宁心中摇头,面上不露,只是又看了一眼“松梅入座”的牌匾,暗道:但愿不白费。
但愿家族在他们身上的投入不白费。
毕竟,松幼梅小的时候,长得歪一点斜一点,并不是大事;问题在于,小时候歪了,等到风雨来了,就不容易挺过去。
绿簪少女没跟着走,留在原地,见方宁宁对她视若无睹,眉头一皱:“宁宁!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明白了没有?”
方宁宁微微无奈,继而坏坏弯了弯眼,装作没听见。
“方宁宁!”绿簪少女见方宁宁不理她,大为不耐,几步冲到方宁宁面前,“你聋了不成?!我问你话呢!”
方宁宁慢吞吞转头,慢吞吞看向绿簪少女,慢吞吞笑眯眯道:“哟,霞翠姐姐,你没走啊?不跟紧了曦坚哥哥,没关系么?似乎不太好吧?”
“别打岔!”方霞翠恼火,“快说!”
找麻烦的人越急,方宁宁就越慢、越悠闲,装模作样不解道:“啊?说什么啊?”
方霞翠深吸一口气,又恨恨吐出来:“少给我装傻!你就别耽误林骏了!他四年前觉醒,现在已经是四段灵徒,比你强多了!你能给他什么?到我这里来,对他才有利!你要真为他好,就该放人!”
错!
真为他好,就要顶住压力,就决不能把他给你。
“这个啊——”方宁宁拖长了声音,瞬间变脸,无情无绪道,“还是那一个字,‘不’。”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方霞翠忿怒,“你不过是个废人!”
“那我倒要请教你了,霞翠姐姐,”方宁宁懒洋洋翘起了唇角,“缠着废人聊天的,又能是什么人呢?”
“你!”方霞翠大恨!想到什么,冷静下来几分,掸尘似地重重一拂衣袖,冷笑:“少跟我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过两天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丢下这句话,“噔噔”地走上台阶去了。
方宁宁轻轻一扬眉,目送方霞翠走进大堂,挠了挠自己下巴尖,在肚子里问自己:她真不是站在我这边的?否则怎么又来通知我,二长老要做小动作了。
这一念之间,方宁宁自己把自己逗乐了,迈步上台阶、进大堂。
……
家族大会,上下分明。
老祖宗坐上席的上首左边。因为太上长老已经过世,上首右边空着。
各位长老坐上席老祖宗下首,分灵务、庶务两列,左右面对面就座。
他们的座位,是固定的,几年十几年难得一动。
灵士、大管事的座位是次之的中席,在长老们背后,离长老们隔着几步距离。
他们的座位,也是固定的,每年变动的人数,一手可数。
余下的灵徒、管事、旁听子弟,坐在下席,离上方有一小段距离。
这些座位,并不固定,随意可选。亲近的坐在一起,两看生厌的离得老远。
布局如此,上席、中席有什么动静,下席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会开到一半,六长老的亲信侍从老庄,快步进来,向六长老附耳禀报了几句什么;六长老听后,沉吟片刻,起身过去与老祖宗耳语。
老祖宗听了,微微颔首;六长老就带着老庄,从西北侧的小门离开了。
这可从未有过!
方宁宁目送六长老出去,转而看向二长老等人。
二长老连喝好几口茶;其余长老,神色不见异常。
方宁宁转开目光,心下好笑。
长老们坐得近,老庄向六长老耳语,二长老身为灵士九段圆满,能轻松听见。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这么看来,这事对六长老有利;对二长老,就不好说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重得能让六长老放下家族大会,重得令二长老沉不住气——他好歹也是个灵士九段圆满!
看来回头得打听清楚。
方宁宁下了决定,就放下了这件事,专心听取议程。
这是了解家族的好机会,也是了解这个世界的好机会。
……
两个时辰后大会结束,方宁宁走出大堂,一眼就看到林骏快步迎了上来。
“你怎么过来了?”方家四代人,繁衍诸多,大宅已经不够住,所以有些子弟成婚后就搬到了外面。这些人参加家族大会,侍从自然跟着。可她还住在大宅,林骏没必要来接。
林骏抿抿唇:“小姐,老太爷让你去他那儿吃午饭。”他是方宁宁的侍从,不是方家族人,所以称六长老为老太爷。
方宁宁微微意外,旋即应了:“好,我们走吧。”
六长老是个尽责的爷爷:在她小时候,曾经尝试过“古法”,想叫她觉醒;自从父亲出事后,哪怕再忙,每个月都会过问一句她的情况,以免有人欺负她。
但六长老以往并没空找她吃饭,也不曾叫她见客人。毕竟其他家族的同龄子弟,都不愿意跟一个“洗灵”失败的废人作朋友。
这次来的是什么客人,贵得能让六长老放下家族大会,奇得需要她去当小主人?
两人走出主院,穿过花园。
林骏闷头走了一段路,突然道:“对了小姐,这次是老庄亲自传的话。我看他的意思,大约想让小姐先回去换身衣服。”
“哎?”林骏传话,平时可不会传一半忘一半!那客人到底什么来头,让林骏失魂落魄似的?方宁宁很不解:“问了老庄来的是谁了么?”
林骏低头看路、不看方宁宁:“问了。是——”说到一半顿了顿,习惯性摸了摸胸口。
林骏有一个“清心扣”,是他父亲最后一次出门办事之前给他的。林骏一直贴身戴着。
方宁宁清楚这事,见林骏如此不安、还逃避她的视线,心中疑惑更重,止步瞧着林骏,静静等待下文。
“是贵客,小姐。”林骏强笑了下,转脸躲开方宁宁的打量,“是大夏来的贵客,是……”
话说到一半,林骏视线一凝,突然扑倒方宁宁!
这一瞬间,三十来米开外的假山后,射来一抹冷冽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