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身如浮萍何所托
这里是最远最远的边城,城墙外只有漫天的黄沙,几乎要将天日遮盖。
这里没有百姓,有的只是穿着甲胄的士兵,这是一座兵城,只是为了戍守边境而存在的城市。
城里只听得见将士们整齐的操练声,并没有什么人在街上游荡。
城外虽然是沙漠,但平日里也没有这般可怕,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一眼望到天际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沙漠的深处开始刮起可怕的狂风,先是小小的一条细蛇,然后越来越大,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那风暴已经长成了一条巨大的黄龙。
这场风暴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
所有人都在想:若是有国师在的话,他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只是自从二十多年前,前国师升天之后,大唐便在也没有了国师。前国师生前没有按照惯例收徒,飞升前也没有留下什么交待,因此国师之位便一直空置着。
国师是天子与恒神沟通的桥梁,是国运昌盛的保证。
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了国师,皇上一点也不着急,就好像大唐从来就没有过国师一般的淡然。
这个疑惑连京城的大官们都无法找到答案,更何况是离京城千万里远的边城将使们。
他们只是在心底祈祷:希望恒神能够听到他的子民内心的呼声,让这可怕的天灾赶紧过去。
这样黄沙盖天又寒冷的天气,就算是最训练有素的骆驼也没法穿过沙漠,沙漠里的土族们肯定忙着躲避灾难,根本不会有时间来进犯边境。
守城的几个老兵都缩着脖子靠在城墙上打着瞌睡。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麻烦开一下城门。”
“边关大门没有将军的命令,不能随便开。”为首的老兵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白衣男子,黄沙漫天的鬼天气里,他的衣服依然像雪一般的洁白。长得十分好看,他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样貌,想来想去也只有用好看来形容。只是他若是好看,那暖香阁里的头牌最多就算个不难看了。
男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微皱着,伸手露出一块金色的小牌支在老兵面前。
老兵搓开眼角的眼屎,凑上去仔细一看,吓得背上的冷汗簌簌往下流,往地上一跪,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原来那块金牌上书“御赐”二字,是块皇上御赐的金牌,见牌如见皇上。
那男子收起金牌,淡淡道:“开门吧。”
“是。”老兵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擦去额角的汗水,心中暗暗抱歉刚才把这位贵人与青楼的女子相比。
抖抖索索半天,掏出一把老大的黄铜钥匙,开了锁,几个士兵一同用力拉开了厚重的城门。
男子举步便要踏出城门。
为首的老兵欲言又止:“大人……”
“何事?”
“最近沙漠的天气实在怪异,那龙卷风越卷越大,大人此去怕是会有危险……”
“无碍,我正是为此而来。”
老兵奇道:“大人预备如何?”
“无需多问。”男子牵唇一笑,转身走进了漫天的黄沙之中,身影渐渐被黄沙掩去。
刚刚翻春,天气依然是冷得刺骨,黄土夯实的官道两旁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偶尔挂着两片执着的枯叶在寒风中打着哆嗦,半化不化的积雪下面露出枯黄的草茎,要绿不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两匹算不上肥的老马,慢悠悠地拉着一架灰扑扑的马车。那马车上严严实实的围着深蓝色布幔,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偶尔帘子会悄悄翻开一条细缝,露出几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活泼和好奇。
这马车想是用得旧了,衔接的椽子有些松动,一路行来“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兮兮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眼里看着的是车顶细细漏下的灰尘,耳中听得单调的吱呀声,周围是十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女孩,布帘子又遮得严严实实,觉得实在有些气闷。
轻轻的,有一只柔软的手悄悄握住了兮兮的手,一个甜甜的声音低声问道:“熙姐姐,你不舒服么?”
兮兮转头望着眼前的女孩,笑着用空出的那只手捋顺她额前的刘海,道:“我没事。”
那女孩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手上却是有着几块老茧,十根手指连同手掌外侧有些肿起,有的地方甚至还皲裂开来,露出里面血色的嫩肉,好像十根胡萝卜插在了馒头上。
脸上却是白白嫩嫩,像是细瓷烧成的陶娃娃,一笑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眼睛圆溜溜的,里面装满了天真和快乐。
她微微靠拢兮兮,仰着脸望着兮兮道:“熙姐姐,我有些害怕。”
兮兮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不用害怕,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你周全。”
“熙姐姐,你说,京城是什么模样的?”
“我也没去过,我想,应该是很大很庄严的吧。”
“那里肯定住着很多大官。”
“嗯。”
“熙姐姐,我害怕,当官的人都好凶,我怕他们会打我,把我关起来,不给我饭吃。”
“怎么会呢?咱们只要用心做事,小心谨慎,不出岔子,雇主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嗤,想得真美。”坐在兮兮另一旁的一个穿着淡蓝色小袄的女孩突然出声,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
她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但已经隐隐能看出以后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样子了。似蹙非蹙的一双远山眉,淡而不稀;顾盼生姿的一双大眼睛,水灵而有神,好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
先前那个小女孩不明所以,出声问道:“香姐姐,怎么了?”
“牙婆此去怕是要把我们卖给京城的大户,越是大户家里的规矩就越多,夫人就越是厉害。你我这般容貌,怕是会被夫人当作严防的对象,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小女孩转头问兮兮:“熙姐姐,为什么我们会被夫人当作严防的对象?我很听话的……”
兮兮叹了一口气,道:“秀姐儿,你别去想这个问题了,一切有我,我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定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那位香姐姐淡淡道:“我们都是飘在江心的泥菩萨,你又如何能够时刻护得了她?更何况,你怎么保证你和她会进同一个府,又好巧地分在一起做事?这世上只有靠自己才是出路,不如让她早点明白了,也免得她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秀姐儿她还小……”
“难道你我很大么?你这样不是保护她,是在害她。”
秀姐儿望望香姐儿,又望望兮兮,劝解道:“熙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小心的。”
兮兮将秀姐儿胸前两条辫子理顺,轻声道:“你还小,现在和你说这些脏污的事,怕是会把你的心弄脏……”
香姐儿垂下长长的睫毛,掩去心思,语气依然淡淡:“心脏总好过没命,熙姐姐,她迟早得知道这些事的,不如早点让她知道,也好有个防范之心。”
兮兮想了半天,艰难开口道:“大户人家不像咱们这些小户,老爷少爷有了妻子之后,还会娶一些小妾……”
“小妾是什么?”
“小妾就是……小妾就是正妻之下的半主子半奴婢的人……”
秀姐儿似懂非懂,撅圆了嘴,哦了一声。
“我们这些伺候主子的丫头,有可能会成为与主子接触非常多的人,长得漂亮的,就可能会被主子收进房里……”
“收进房是什么意思?”
“咳,就是收进房的意思,你只要知道相貌太好、太聪明的女孩会被夫人们视为眼中钉就行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掩藏自己的容貌,什么都不多看什么都不多说,好好做事就行了。”
“哦……”
兮兮一看秀姐儿那空茫的眼神就知道她什么都没听懂,扯了扯她胸前的小辫,笑道:“反正就是要你随时都低着头,眼睛不可以到处看,没事不要说话,好好做事,别出岔子,做到这些就够了。”
“为什么……”
兮兮被秀姐儿问得有些头疼,赶紧打断道:“总之,乖乖听话,以后也不要这般好奇,须知道,好奇心是会害死猫的。”
“为什么好奇心……”
兮兮在秀姐儿小巧的鼻头上一点,笑道:“这么快就忘了我说的话了?”
秀姐儿伏在兮兮膝头,闷闷道:“熙姐姐、香姐姐,要是老天爷保佑我们都分到一起就好了……”
兮兮摸摸秀姐儿的头道:“一定会的。”
香姐儿看着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漫不经心道:“别去奢望什么,你希望抱得越大,希望破碎的时候,你就会摔的越痛。”
“不要这么悲观,我们……”兮兮张口想要劝劝香姐儿,却感觉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京城到了。
张婆子掀开门帘,点到:“熙姐儿,香姐儿,秀姐儿,你们三个留在车里,其他丫头跟我下车吧。”
除开兮兮三人,其他丫头默默站了起来,挨个下了马车。隔着布帘,只听得张婆子谄媚的声音在马车旁喋喋不休:“赵管事,这是我这次新收上来的丫头,一回京城就都带到您这儿来了,您尽管挑,都是些会干活的懂事丫头……”
兮兮偷偷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只看到一堵粉白的围墙,一个不甚高大的红漆门,门口一边挂了一个红灯楼,想来是哪户人家的侧门。
又听得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老人说道:“老爷奉皇上的命,替天子巡边去了,怕是两三年才得回来,府上用不着太多人手,我挑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扫扫庭院便够了。”
张老婆子笑道:“赵老爷真是深得皇上器重啊……”
那管事却是冷着声应道:“嗯。”
张老婆子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不高兴,脸上却还是笑得一脸灿烂,双手接过赵管家递过的钱币,这才领着剩余的丫头回了马车。
拉车的马儿打了两个响鼻,“骨碌碌”马车又开始慢慢摇晃起来。
兮兮心里奇怪:为什么这张婆子不让我们三个下车?
越想心中越是不安,眼神在秀姐儿和香姐儿脸上来回扫过,不禁叫道:“糟了!”
香姐儿眼神扫过来,问道:“你又怎么了?”
兮兮压低声音道:“张婆子到了京城第一个拜访的人家,怕是身份尊贵,必须头一个挑丫头的,可张婆子却不让我们三个藏在车里,肯定是打着坏主意。”
“也许那赵夫人治家严谨,不喜欢找长得太过出众的丫头呢?”
“不,不会的,赵老爷去巡边,府上便不用人伺候,说明赵府主子只有赵老爷一个,哪里来的夫人?”
“那便是那赵老爷不愿要漂亮丫头吧。”
“但愿如此。”兮兮皱着眉道:“咱们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我担心张婆子看上了我们的容貌,会不会把我们卖去青楼?”
“张婆子买我们的时候说的是卖去大户家里当丫头,不会昧着良心违约吧?”
“你亲眼看到那卖身契上写着只卖做丫头么?若只是她的口头保证,算不得违约的。”
香姐儿的两道含烟眉拧在了一起,沉思道:“若真是这般,我们如何逃得了?卖身契还捏在张婆子手里,若是贸然逃走,被当做逃奴的话,轻则送官,重则当场打死。就算侥幸逃脱,我们都是未满十六,未在官府注册户籍的人,便是黑户,人身安全没有半点保障,逃出去也是死。”
“我有办法了,秀姐儿、香姐儿你们跟着我做。”兮兮伸手在鞋底抹下一把灰,两眼一闭,便往脸上涂了去。
秀姐儿吃惊地看着兮兮道:“熙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兮兮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青楼,秀姐儿你赶紧往脸上抹上灰,别再问为什么了。”
那边香姐儿也已经将灰抹了满脸,神色依然冷冰冰的,问道:“这般便能哄得了人?”
兮兮解释道:“我们这般脏兮兮的样子,一般人都会懒得多看我们,待会儿若真是去了青楼,我们便都低着头做出怯懦不堪,难以见人的模样,希望能够让老鸨看不上我们。若只是我想多了,咱们再把脸上的灰擦去。”
秀姐儿按照兮兮的指示,已将白皙的脸盘涂了个满脸花,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问道:“青楼是什么?”
“青楼是个不好的地方,我以后再给你解释,现在你一定要听姐姐的话,若是我们去的是青楼,你就一定要把眼睛垂下,不要和人对视,而且,绝对不许笑,知道么?”
“为什么……”秀姐儿仍然不明白,却是“吱呀”一声,马车停住了。
张婆子掀开帘子,笑道:“熙姐儿,秀姐儿,香姐儿,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