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菜馆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用餐。菜馆正门前立着一块暂停营业的大牌子,暂停营业四个字墨彩飞动,清雅神逸,颇有王献之遗风,四字左下,还钤印着于子霖的连珠印。牌子旁边坐着一个黑人,跷着二郎腿,露着白齿不停地嚼着嘴里的口香糖,耳朵里塞着个白色耳机,脑袋随着音乐左右晃动,白白的耳机线便在他黑青的膀子上扭动着。
看到林浩走过来,黑人摘下一侧的耳机站了起来,搬开门前暂停营业的牌子,伸手对林浩做了请的动作,示意林浩可以进去。
林浩见过他,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三个人给自己送来拍卖会邀请函和那把青铜玉援戈的时候,其中就有他。
那黑人等林浩走进越南菜馆后,又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搬过来挡在门前,拎过椅子来坐在牌子旁边,跷起二郎腿,塞回去耳机,一只手扶在牌子上,晃着脑袋看着来往的行人。
菜馆里空荡荡的,平时穿梭在餐桌周围殷勤招呼客人的服务生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几盏大吊灯静静地挂在屋顶,散落下来的灯光铺满了菜馆的各个角落,连楼梯旁高矮不一的热带阔叶植物丛后都亮堂堂的,仿佛像是让进来的人放心,没有人藏在阴影里,这里没有能供人藏身的阴影。
上了楼,林浩坐在了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背对着楼梯,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不用把身板挺得笔直望着楼梯,只要有人上来,就能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上来的人就会走过来坐在林浩的对面。更不想把目光等在楼梯口,等人是一种煎熬,你的激情能被煎成外酥里嫩,也能被熬成糊锅的锅巴。
楼梯传来了脚步声,不急不缓,一步步走了上来,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径直走到林浩的对面坐了下来。
林浩抬头望去,对面的人竟然是……是西门云高!
西门云高嘴眼角轻扬,注视着林浩。
许久,林浩眼里的惊奇和疑虑慢慢散去,默默地,冷冷地看着西门云高,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是不是有些出乎你的预料?”好长时间后,西门云高缓缓说道,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确实出人意料。”林浩平静地答道,心里却如海浪狂潮拍打着礁石一般,西门云高,这个大家眼里最大的棒槌,被藏友茶余饭后视作笑料的大棒槌,竟然是那个神秘人。而自己,昨天还在开封傻了吧唧地替他的六个棒槌瓶掌眼。林浩感觉自己才是个大棒槌。
“你更出乎我意料,三天,你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尸解瓷,别人找了三十年,仍未找到。”西门云高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锦盒说道。
“那要多谢你的飞机票,多谢你亲自开车送我去机场。”林浩冷冷说道。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别这样客气,再这样客气我可跟你急了。”西门云高面无表情地说着。如果林浩闭上眼听他说这句话,一定会想到西门云高以前急得冲人直瞪眼睛时的表情。
“拿走,尸解瓷就在你面前。”
“你妹妹的下落我会尽快告诉你,还有另外两柄玉援戈,也会尽快给你。”
“你不看看匣子里是不是真正的尸解瓷吗?”
“不用,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唯独你例外,你说匣子里是尸解瓷,那就肯定是尸解瓷。”
“但是他却不该相信你!”楼梯处传来说话声。话音刚落,乌战名走了上来,乌战名的身后,跟着龙依依和钱丽生。
乌战名和龙依依走过来坐在了林浩旁边,钱丽生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西门云高旁边,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一个白色的东西。西门云高一看,那是个MP3播放器,白色机身,白色耳机,是门口那个黑人睡觉都挂着的物件。
西门云高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冲着钱丽生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他是我从美国黑拳组织手里买来的,居然被你给放倒了,钱丽生,你肯定就是钱丽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钱丽生耸耸肩,没说话。钱丽生知道,有龙依依在,自己最好少说话。
龙依依梨涡浅笑,从桌上提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西门云高说道:“他再厉害,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而你西门云高却是那韩信一般的将才。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想必您就是龙姐,在下对您敬仰已久,却无缘一见,您过奖了,在下愧不敢当。”嘴里说着,西门云高的手却伸了过去,接过茶来一饮而尽。喝完了茶,西门云高又对乌战名点头说道,“这位一定是斗彩斋的乌战名先生了,早就听说您是何其庸的得力助手,你我同在北京,我应该早去拜见你才是,小弟失礼了。”
林浩脑子乱哄哄的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转头看着乌战名,希望能从乌战名那里得到一点儿答案,哪怕只是眼神里一丁点儿的暗示,都比现在掉在云里雾里强。乌战名见林浩望着自己,笑了笑朝龙依依努嘴,龙依依瞪了乌战名一眼道:“别让我说,我才不稀罕说这些事儿,西门云高不是在这儿嘛,这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让他自己说好了。”
西门云高微笑着说道:“承蒙龙姐抬举,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简单说两句。林浩老弟想必现在都还不知道国内的古玩市场被两个人把控着吧。这也难怪,令师何其庸先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知道的多,未必就一定是好事情。”
“哪两个人?”林浩问道。
“林浩想必听说过当年的冷王侯吧。”
“嗯,听说过,难道……”
“对了,林浩老弟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冷王侯指的是冷纯如老爷子,王士增老爷子和侯百万这三个人。以侯百万的实力和势力本来万万不能跟冷王两位老爷子相提并论的,可侯百万实在是过于招摇了,在国内的名头很响,好事者便把三人顺口排在了一起。真要比起来,侯百万怕是连给冷王两位老爷子做小弟的资格都不够……”西门云高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钱丽生又说道,“钱兄,不好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得罪了。”
钱丽生默不作答,望着窗外。
“在那个时候,国内的古玩市场就被冷王两位老爷子把控了。侯百万搞来的土货和收来的古董几乎全都卖给了两位老爷子,后来侯百万心不甘了,自己直接联系香港、台湾和国外的古玩商,可他却不知道,香港和台湾的古玩市场大部分也被冷王两位老爷子把控着,侯百万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批货流到了国外。冷王两位老爷子很早的时候就为了争地盘而起冲突,两人互不相让,相互都把争夺地盘放在首位,主要的人手和精力几乎都耗费在了出土货最多的几个省市,不仅忽略了其他的地方,还忽略了传世古玩的来源。这才使得令师何其庸能从一个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货郎发展起来,变成一个手下有近百名货郎的大货郎。
侯百万事发后,冷王两位老爷子越发的低调了,再也没来国内的落脚点待过一晚上。两位老爷子的很多手下却没有离开国内,依旧留在国内,坚守着那几个省市。这段时间,令师何其庸真正地壮大了起来,手下的货郎遍布长江以北的各个省市,发展到了现在几乎每个县里都有一个为令师跑货踩货的货郎。冷王二位这才意识到,照这样下去,令师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两位几乎同时把盯着土货的人手抽调了好多出来,安排到了国内的各个、各种古玩市场,想要压制令师。几个月后,两位才知道,虽然令师的势力日益壮大,但仍不能与冷王两位老爷子抗衡,因为令师只是个大货郎,根本没想着要去控制古玩市场。或许是令师生性淡泊,不愿意打理这些俗事儿。”
乌战名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从王老爷子的安排,来到了北京……”
“你是王士增的人?”林浩脱口问道。
“坐在你身边的龙姐和钱丽生可以是冷纯如的人,还有跟你一路去洛阳的冷涟,是冷纯如的侄女,冷老爷子无子嗣,把冷涟当成宝贝一样捧着。我当然也可以是王老爷子的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家依然是朋友,就像同是搞IT的一帮人,在为不同的老板打工,闲暇时也会经常聚在酒吧里聊天叙旧一样。”
“你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可高攀不起你这样的朋友。你从国外回来,花钱建厂设公司,用企业家的头衔做幌子,开始在国内四处扩张,粗算下来,这些年你指示手下在国内各地设立了几十家有文物拍卖资质的拍卖公司,十几个古玩城和上百家古玩店,不愧是国外名牌大学的高才生。”龙依依说道。
“过奖,过奖,你们也不错嘛,虽然拍卖公司的数量比我的少几家,但是客源稳定,怎么都拉不到我这边来。还有你们的古玩店也是生意兴隆,令人羡慕。牛志国有好几次都跑到你们店里去买货,令在下很是惭愧呀。”
“牛志国?”
“呵呵,对,牛志国,他跟了我也有好几年了吧。”
“等等,我有些不明白,宋青花盘不是你让我去国外拍的吗?既然牛志国是你同伙,为何会失手摔碎了青花盘?又为何突然死了?”林浩不解。
“对,宋青花盘是我让你去伦敦拍下来的,牛志国摔碎青花盘也是我让他那样做的,不过他搞砸了,所以他死了。”
林浩有些不明白了,看着乌战名和龙依依求救。
龙依依便道:“那个宋青花盘是王士增前几年在一坑土货里发现的,宋青花盘出土的时候从中间断为两截了,当时王士增并没有急着修补,一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修补技师,二是盘子从中裂开后,更便于观察盘子的胎、釉和青花所用的钴料。等他找到合适的修补技师后,他手下的人早已将那宋青花盘研究了个透彻。当修补技师将那个宋青花盘修补好后,他的手下也已经仿制了一大批完全相同的青花盘。”
“什么,青花盘修补过?”林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也没怎么大修补,就是把破成两半的盘子重新黏合起来,所谓的破镜重圆罢了。”西门云高答道。
西门云高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林浩却知道能把碎成两半的盘子重新黏合起来,并且黏合得天衣无缝,自己都看不出有丝毫修补过的痕迹,这样的手艺简直是骇人听闻。
乌战名道:“他把修复好的宋青花盘拿到国外的拍卖会,故意托身让你去拍,又故意把这条新闻在国内国外大肆宣扬。如果我没猜错,他这样让大家都知道宋青花的价值,为的只是他手下的制瓷师傅一批批赶制出来的仿宋青花盘能卖上个好价钱。”
西门云高笑道:“这些还不够,忽然之间发现了宋青花,估计有很多人会不相信,哪怕是真正的宋青花,都会有争议,不足以服众。所以我让牛志国故意找茬摔坏青花盘,本来的计划是轻轻地将青花盘失手掉落在桌子上,青花盘就会沿着修补过的裂缝自然裂开,这个青花盘是出土的时候没注意才摔坏的,所以断面自然是新茬口,修补的黏合剂也是最新的材料,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有黏合过的痕迹。然后牛志国跟你发生争议,说这青花盘是假的,坚持要求去鉴定,并且牛志国会找来一大批国内的专家学者权威人士共同鉴定,鉴定的结果那肯定是真的,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会知道宋青花,知道用两千万元买到一件宋青花那就是拣了个百年不遇的大漏。谁知道牛志国却阴差阳错地把盘子摔到了地上,碎得一塌糊涂。连修补技师看到碎片后都连连摇头。幸好不影响鉴定,牛志国从你那里拿走几片碎瓷片送去鉴定,然后在坊间大肆传播。做完他该做的事情后,他就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个宋青花盘。”
龙依依道:“可惜什么?那个青花盘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散布消息的源头而已,你又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宋青花盘对你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仿制出来的那几批宋青花瓷,那会给你们带来一大笔钱。以前你们惯用的手法是,刻意地囤积某一个时期某个窑口的瓷器,或是某位书法家画家的字画,或是其他时期的某类古玩,然后开始在市场大肆炒作,把囤积的古玩的价格炒得往上翻几倍十几倍后再出手。价格上扬的同时还能打压其他种类的古玩,以便能持续地用低价购入感兴趣的古玩。可现在你们的手法变了,变得吃人不吐骨头了,找一件数量稀少价值极高的古玩,仿制,你们现在连囤积的耐心都没有了,只是仿制,在你们的拍卖公司、古玩城和古玩店里卖你们一手炮制出来的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