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伙子叫成学勤,听了成双堂的话后就说:“我一三五跟朋友玩摇滚,二四六跟你玩古玩,星期天陪我母亲逛商场。”
成双堂没理他,拿起桌上的青铜鬲跟那男子说道:“青铜鬲几乎有一多半都是用兽纹来装饰,其他雷纹、云纹、波纹等等占了一小半,你要是要一个商代的鬲,那就是兽纹了,三个腹袋上三个兽,若是你想要一个周朝的鬲,那纹饰便可以随意选择了。”
男子指着鬲上的三个袋腹说道:“就是这样的,三个腿上面鼓囊囊的,就要这样的鬲。”
成学勤一听那男子这样说话,就知道他对这个鬲什么都不懂,开口说道:“西周前期和商朝的鬲极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垂腹空足,西周中后期的好多鬲,纹饰更加精美了,鬲腹却明显瘪了下去,正好跟现在的房子相反,以前的房子阳台那都不算面积,交房的时候阳台都是瘪瘪的没有包起来,现在的房子阳台也算面积,还越来越大,阳台都像这鬲的袋腹一样凸挺在楼外。”
那男子笑了笑,抬手看了看手表,跟成双堂说道:“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过半个月后我来取青铜鬲……这是两千元定金,你给我写个收条吧。”
成双堂接过钱来,和那男子去了外屋开了收据摁了手印,送男子出门后正要进来,就见林浩和冷涟朝这边走来。成双堂就招呼着林浩和冷涟进了里屋,把儿子成学勤给两人介绍了一番后,伙计又沏了两杯茶端了上来。
冷涟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给了林浩,林浩翻开杂志从里面拿出一叠纸来交给成双堂:“玉援戈的拓片,总共三柄,每柄都拓了几张。”
成双堂一手接过拓片,另一只手从桌子上拿起眼镜戴上,侧身仰头迎着窗户外的亮光看手里的拓片。看了没几张,成双堂抬头,满脸惊愕问道:“铭文是玉戈援上的?”
林浩点头称是。林浩以前只是用纸贴在玉戈有铭文的局部上,拓下两字铭文,能看清楚字迹即可,而这次却是把一尺长的玉援戈整个都拓到了纸上,正面反面戈援戈内纹饰铭文全都一一拓在不同的纸上。
成双堂抬头望着窗棂,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青铜戈上刻有铭文和纹饰,这很常见,通常都会在戈援上刻画纹饰和铭文,戈援上有铭文的,以祭祀礼器居多,戈援上有纹饰的,以兵器居多。而玉援戈很少有铭文和纹饰刻在玉援上,不是没有,是很少,大部分都刻在内后,或是紧贴着穿的地方,只有很少很少极其稀少的玉援通身刻有铭文和纹饰……”
“什么是援,还有什么是内后?”冷涟贴在林浩耳边小声问道,声音虽小,可屋子里的人还是全都听到了。
成双堂和他的儿子成学勤看着冷涟,心想今儿怎么连着遇到了两个门外汉,一个不知道鬲的颈是高是矮,一个不知道戈援内前。
林浩伸手从桌上放着的拓纸最下方抽出一张来,铺在冷涟面前,那张纸上拓着一个完整的戈的图案。林浩指着戈的图案说道:“这是一柄直内(音:na衲)戈,看上去像一把短剑似的,你就把它当作短剑来看好了,你看,这柄剑有剑身、护手和剑柄,剑身就是这柄玉援戈的援,援中间隆起的一条脊也称谓脊,援的上下刃也称作上刃和下刃,援的最前端像剑尖的那个尖称谓前锋,然后再把援分为三段,前边靠近前锋的那一段叫做末,中间的这一段叫做中,最后那一段叫做本。
人们常说的成语本末倒置其实说的是青铜戈别拿反了,别用戈锋对着自己,跟辞典里解释的主次颠倒的意思有些出入。援上的这一个小圆孔叫做穿,剑柄与剑身中间的像护手一样的,叫做阑。剑柄叫做铜内,为什么叫铜内呢?因为前边的玉援是镶嵌入铜内里去了,里边还有一层玉呢,里边的那点儿玉叫做玉内,如果后面没有这个铜内,通体都是玉,或是通体都是青铜,那就不分铜内玉内了,直接叫内就可以了。刚才成大哥说的内后指的就是内的后端。戈有好几种,这是直内戈,还有曲内戈,商代以这两种戈为主,到了西周以后种类就多了,有胡戈,无胡戈,三脊戈,圭援戈,内刃戈,内阑戈,刺戈等等好多种,夏商以前的戈种类就只有一种,石戈。”
林浩一口气给冷涟讲完后,成学勤瞪着眼朝林浩说道:“行呀你,你比我爹知道的还多。”
林浩笑道:“哪里,在下对青铜兵器感兴趣,凑巧家里有两三柄戈,闲着没事儿时翻翻资料,再找人请教一番,时间一长就背下来了,刚开始时老是把戈内的内字念错,现在不会了。”
冷涟看着成学勤笑道:“我有段时间也跟你一样,白天不出门,晚上穿一件黑皮革夹克溜出来,去美容院里和朋友们一起把头发染成紫红色,脸上扑一层白粉底,打黑眼影,涂黑唇膏,神神秘秘地溜进酒吧里,唱一些凄惨荒凉的歌。别人看我们,我们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们认为自己已经看破红尘了。玩了一段时间就腻歪了,什么看破红尘,不过是一群撞进面缸里的蝙蝠罢了。”
成学勤一听蝙蝠,就急了,急着正要说话,成双堂伸脚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了他一脚。成双堂正色跟林浩说道:“林浩老弟,说实话,我觉得这玉援戈有些怪异。不知道你有没有把铜内拆下来过?”
“没有呀,为何要拆卸下来?”林浩疑问。
“这类玉援戈的玉援内后通常还会有铭文。这玉援上的纹饰各不相同,你看这个铭文是大蛟的这柄戈上,纹饰是一条龙,这是典型的变异龙纹,龙嘴大张,龙身短且细,四条龙足分成两对,一对在龙首处,一对在龙身处,龙尾修长,像是鞭子,像是弯刀,远远地挥削了出去,比龙首和龙身加起来的长度还要长。龙纹是青铜器上常见的装饰纹,很多都是叠合双龙纹,替代龙纹,工整龙纹。变异龙纹相对较少,但我也见过不少,龙尾大都回钩,有的能钩回来一圈半还多,最少的也能钩回来差不多九十度的直角。
你还记得去年你在我店里看到的一柄商代的刀吧,刀尖上翘起来足足有六七十度,并且刀身宽厚,那都是商代的典型器物,龙尾回钩也像那商代的青铜刀,龙尾胖壮回钩,不像现在的这个变异龙纹,龙尾像兰花叶子似的修长挺拔……若只是纹饰倒还罢了,关键是戈上的铭文我在其他地方见过。哦,不是这一柄,是另一柄……在这儿,今天中午咱们在越南菜馆里我还跟你说来着,赵教授家的甲胄上也刻着同样的铭文,看质地和纹饰,虽然同是商后期的青铜器,但绝不是一个坑里出土的物件,决计不是,这点我可以打保票。好生奇怪,怎么会在不同的器物上有相同的铭文呢。关键是这铭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以前拆开过玉援戈,看看援内的铭文也许有很大的帮助,戈的主人是谁,为何制造的这柄戈这些说不定都能知道。”
林浩看着拓纸上的玉援戈图,摇了摇头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再说我对青铜器不是很在行,就是想过也不敢下手拆开,玉援有半尺多长,打磨得轻薄剔透,别说拆卸下来,平时收纳起来都要很小心,生怕不小心把玉援从中给折断了。”
成双堂点头道:“那倒也是。还是小心点儿为好。”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哪天忽然想要把玉援戈拆卸开来,我倒是能帮上你一点儿忙,你若是嫌我老眼昏花怕我手脚不利落,你也可以找一个专门修补文物的技师,技师要想把这玉援戈拆卸开,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拆开看看戈内有无其他的铭文后,再装回去,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拆卸过。”
冷涟插口道:“那孔那个孔是用来做什么的?”冷涟本来想说,若是想找修补技师拆开玉援戈,那孔慧娴肯定能帮上忙,话到嘴边后又觉得这话当着成双堂父子讲出来怕是不妥,急忙改口,幸好孔慧娴姓孔,而玉援戈上正好有一个孔。
成学勤摇着头说道:“刚才林大哥不是刚跟你说过嘛,那叫穿,不叫孔。”说着,成学勤从腰间的宽皮带上摘下一枚圆环,张大嘴,手指捏着圆环探入嘴里,手拿出,再开口说话时,鲜红的舌头上赫然穿着刚才那个银亮亮的圆环,“看到了吗?这就叫穿。”成学勤指着舌头上的穿环冲着冷涟说道,“你有段时间也跟我一样?一样吗?你的穿呢?哦……不,你的孔呢?你是休克吧。”
成双堂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指着成学勤吼道:“你,你给老子滚,自己家的青铜器还没学好呢,去玩什么哥特摇滚,什么狗屁哥特,不就是日耳曼强盗嘛,给老子摇着滚出去……”
成学勤也不生气,像是早就习惯了父亲当着陌生人的面就这样斥骂他。他站起来对冷涟和林浩笑了笑,说了声再见,又对着成双堂缓缓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才转身拉门出去。
成双堂端起桌上的茶杯一股脑地灌了几口,也轻轻叹息了一声,朝林浩和冷涟说道:“让两位见笑了。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唉,以前喜欢唱歌,组建了个破乐队,后来就变成这样了,摇滚就摇滚吧,还非要在舌头上穿个孔,真是搞不清现在的人,穿个孔就证明发现这个世界的丑恶了?竖起中指就是挑战丑恶了?化个黑白脸就是看破红尘了?操,不跟老子要钱花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林浩冷涟便说些话来劝他。
人就怕劝,成双堂被林浩一劝,话反倒多了:“我这儿子是真让我操心,林浩老弟,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遮遮挡挡地说暗话了,我这九鼎斋的生意看上去不景气,其实赚钱并不比其他店赚的少,这么多年来,我也有一帮老顾客,要什么鼎直接发传真过来。有时候我还真的是忙得不可开交,他毕业后没去工作,我就想让他到店里来帮着我,熟悉几年后让他打理这儿的生意。好话说了一大堆,才把他给请来,学了没多长时间就不耐烦了,生意搞砸好几桩不说,还骂我的顾客,说人家虚伪,不懂文化愣是买个鼎冒充有品位的人。搞得顾客都不敢接我的电话了。没办法,我把他送去我堂哥家里住一段时间,唉,娄子捅了一大堆,我堂哥半夜打电话求我把他接回来。说实话,今儿还算是很正常呢……”
劝了一会儿,成双堂情绪平缓了后,林浩起身告辞,和冷涟离开了九鼎斋。
陪着冷涟在琉璃厂逛了半圈,又出了琉璃厂去逛胡同尝小吃,漫无目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色渐晚,林浩才和冷涟回了斗彩斋。
进了院子,何其庸、乌战名和龙依依还坐在石桌旁,像三缺一似的在苦苦盼着人来。
见林浩和冷涟进来,何其庸说:“林浩,拿着越窑托碗去吧,给那人送去。”
林浩答应了一声,回屋子里拿了那个装着越窑瓷器的锦盒出来,又朝琉璃厂外的越南菜馆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