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偏西,阳光从忽浓忽淡的飘云缝里斜斜扎下来,穿过窗户,钉在窗台前的老橡木桌子上的几个瓷瓶上。瓷瓶刚刚被微微潮湿的细绒布擦拭过,挺着光亮的肚子,把钉上身来的晃眼的阳光散散地弹了出去,铺了一桌子。
瓷瓶旁边的一个普通黑色圆橡胶柄放大镜和一个带光源的窥视放大镜上落满了从瓷瓶上反射回来的阳光。放大镜旁边托着一双手,一双干瘪、枯瘦的手。
手的主人叫孔建瑞。
孔建瑞是货郎。他比林浩的师傅何其庸小几岁。何其庸当年骑着自行车下乡收古董的时候,孔建瑞是一家瓷厂的拉坯师傅。何其庸后来开着车下乡收古玩的时候,孔建瑞所在的瓷厂倒闭了,他下岗了。孔建瑞经人介绍认识了何其庸,做起了货郎,在洛阳一带踩货。
脾气倔,还要面子,说啥都不肯到亲戚朋友家借钱的下岗工人,穷困潦倒。孔建瑞的老婆劝他,应该买几张厚铁皮焊在三轮车上,刷点白漆,上街卖早点,卖小吃,实在不行就去批发市场批几大包内衣内裤丝袜子上街吆喝着卖,那才现实,那才踏实,那才叫过日子。孔建瑞瞪眼吼道,踏实个屁,踏实个屁,饭桌上顿顿有肉吃,面缸底儿门缝后藏着几沓子钱,那才叫踏实。
孔建瑞吼完了,把兜里的两百元钱掏出来,抽出来一张放在桌子上,攥着仅有的一百元出门了,出了洛阳,出了城郊,去了农村。
一百元是他的交通费,伙食费。一个刚开始踩货的货郎,只需要交通费和伙食费,不需要买古董的大笔本钱。
这一行有个老规矩,若是孔建瑞找到了一件古玩,他可以打电话让买家来直接跟卖家交易,交易完成后,卖家和买家各付给孔建瑞交易额百分之十的抽成。这个规矩传下来有几百年了,可谓是拍卖公司的前身,现在的拍卖公司也是这样赚取佣金的。若是孔建瑞能帮着买家把卖家的价格压低一些,卖家还会为此额外付给孔建瑞一笔钱。但孔建瑞绝对不会帮着卖家抬价,所有的货郎都不会这样干,道理很简单,不必明言。这是货郎跟拍卖公司唯一不一样,恰恰也是相反的地方。
孔建瑞的那一百元花得剩下八十多的时候,在一户人家院落里见到了一个柳斗杯,那时他并不知道那杯叫柳斗杯,凭他多年在瓷厂工作的经验,一眼看去便知不是现代的东西,估计比清朝还要早,具体早到什么年代就不知道了。孔建瑞掏出香烟递给那家主人,老老实实地跟人家谈,问人家卖不卖。人家当然乐意卖,反正是从地里捡回来的东西,谁不乐意卖,问多少钱,孔建瑞答不上来,说过几天领人来谈价格。几天后,何其庸接到孔建瑞的电话赶来了,几番讨价还价,八百元钱成交。又要说那时候了,那时候是九十年代初,八百元很值钱,孔建瑞就盘算着自己这买卖算下来能赚到一百六十元钱,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毕竟是出门后赚到的第一笔钱,再说这买卖不要本钱,不担风险,旱涝保丰收,孔建瑞很高兴。令他惊喜的还在后面,回到洛阳后,何其庸给了孔建瑞三千元,并且一再跟孔建瑞道歉说,虽然这种柳斗剔花杯传世较少,并且年代到宋,但现在这种登封窑的民窑瓷器价格上不去,以后的行情估计会慢慢地好转。三千元几乎是孔建瑞原先在那个不景气的瓷厂的一年工资。
孔建瑞就是那时候铁了心要做货郎。开始时只是给何其庸踩货,挣钱后便开始跑货,见到合适的古玩直接掏钱买下来,买下来的古玩攒成一堆后,才给何其庸打电话让他过来起货,通常都是这样,除非遇到了大货,价值不菲自己又拿不定真伪的时候,才给何其庸去电话麻烦他过来。
货郎踩货时,几乎什么老东西都要,从来不挑三拣四。可孔建瑞原先在瓷厂干了将近二十年,从手工利坯到机器制坯,对瓷器极为熟悉,这就使得他在以后跑货踩货的时候,刻意地去寻找一些瓷器。这就需要他了解更多的瓷器知识。一个瓷厂的师傅学瓷器知识,自然是得心应手,一点就透。
等孔建瑞学习掌握了鉴定瓷器的诸多法门跑货好多年后,他又迷惑不解了。
譬如前几年的时候,孔建瑞得到了一个南宋龙泉窑玉壶春瓶,品相完好无损,高一尺,怎么看怎么开门,掏十二万买下后兴冲冲地赶去北京找何其庸,何其庸看了一遍他抱来的龙泉窑玉壶春瓶后,没说话,打电话把林浩喊来了,让林浩看一遍。那是林浩第一次和孔建瑞见面,何其庸介绍时没有说他是洛阳的货郎,而是说自己的哥们。林浩抱在怀里走到门口,在阳光下看了几眼,提过来放在桌上说,孔叔叔,这瓶子不地道,是后仿的,仿的倒也精美……孔建瑞一听这话便急了,连说再仔细看看,看仔细点儿,林浩笑着说,不能再看了,再看仔细点儿,仿的那股子精美也会被看没了。
孔建瑞不服气,说自己家里好几抽屉瓷片,这龙泉窑的瓷片就有好多,自己拿着瓷片比过了,一模一样,青釉的发色,底足的支烧,釉面的开片都一样,连釉下的气泡都一模一样,绝对不会错。
孔建瑞做了十几年货郎,早就赚钱了,说这番话不是心疼钱,更不是怕何其庸不要自己抱来的这瓶子,自己跟何其庸交往十几年,混得比亲哥俩还亲,别说是卖给何其庸瓶子,就是开口问何其庸白要几十万,何其庸也绝不会不答应。说这话纯粹是不服气,早听说何其庸的徒弟眼力好,好你就好呗,可不能把我真的南宋龙泉瓶说成是假的呀。
林浩见孔建瑞有些急了,看了师傅两眼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孔建瑞见林浩低头不语,劲头上来了,冲何其庸说道,你这里该有龙泉窑的瓷片吧,拿出来,咱们比较一下,是真是假,比着老瓷片好说话。
何其庸笑呵呵跟他说小孩子刚才在体育场看踢球来着,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走眼了,老弟别见怪,多多包涵着点儿。你要怪就怪体育场的那帮踢足球的,没事踢啥球呀,这不是耽误别人的正经事嘛。
何其庸边说笑着,边拉着孔建瑞的手去院子里喝茶。要说何其庸给了孔建瑞个台阶下,这事儿就该这样过去了,可孔建瑞转身出屋子的时候,看到林浩斜看着桌子上的龙泉瓶,眼神里全是不服气。孔建瑞顺手也拽起了林浩的手,说到院子里一起喝茶去。
坐到了院子里,茶泡了三开,孔建瑞便提起了自己当年在瓷厂受的罪,进厂子的时候厂里的师傅不让用机器,啥活儿都要靠自己的一双手。打泥揉泥,拉坯利坯,上釉贴图,装窑出窑,全都是人力完成,若不是厂里的书记从外地又定来了几台机器增加产量,怕是工人们要在厂里当一辈子的苦工。其他的工人都有机器帮忙了,可自己却被厂里的师傅挑选了出来,安排到了厂里的小窑上,小窑里没机器,全是手工操作,干个一两年就能转成正式工,国家开工资。幸运的是,自己没被分配到揉泥选土的竹棚子下,被分配到了拉坯利坯的宽大车间里。别人拉坯,自己利坯。过几个月,自己拉坯,别人利坯。这都是厂里的老师傅出的主意。老师傅说,很多人会忽视利坯,认为利坯是拉坯的结尾,其实利坯比拉坯更重要。你知道为何?
孔建瑞端着茶盏问林浩。
林浩望了一眼师傅,见他埋头换茶叶,像是没听到孔建瑞的问话一般,林浩这才抬头冲孔建瑞说道,利坯的作用不仅仅是保证瓷器坯体内外光滑,最重要的是保证瓷器的重量。
孔建瑞有些吃惊,自己干利坯多年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咋开口就能点透呢?
林浩继续说,从仿古瓷器制作的角度来说,利坯更为重要,比如这件玉壶春瓶,假如南宋的有五斤重,北宋的有四斤八两,元明时期的有五斤二两,各个时期的重量虽然相差不大,但还是有相差。现代制造仿品的匠人首先要确定制作哪个时期的玉壶春瓶,若是制造明朝时期的瓶子,就需要在利坯的时候掌握好重量,比南宋的重一点儿就行,因为瓷器的重量也是鉴定瓷器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制坯的工匠首先要知道各个时期玉壶春瓶的重量,所以工匠们,或是委托工匠制造仿品的人会千方百计地打听到玉壶春瓶的重量,这是最敬业的仿制方法,不管收藏者知道还是不知道各时期玉壶春瓶的重量,工匠力求完美,力求无破绽。除了利坯,泥料也直接影响瓷器的重量,各个时期的各个窑口的制泥工艺不一样。这也是影响相同大小的器物重量的主要原因,譬如体积同样大小的龙泉窑玉壶春瓶和邢窑玉壶春瓶的重量是不一样的。譬如明朝的龙泉窑胎壁厚实,同样大小的器物要比宋朝时期的重出许多。比如同样的一件瓷器先后交给两个人鉴定,两个人都是提起瓷器查看一番后放回原处,可作用却不一样,水平高的人提起瓷器来的时候首先会感觉一下瓷器的重量,揣摩一下瓷器是否符合那个时期瓷器的重量;水平低的人提起瓷器来完全是为了方便,方便拿在手里近距离翻看,仅此而已。
孔建瑞听了林浩这番话,心里立刻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不含糊,听上去似乎比自己这个瓷厂师傅还在行,可他小小年纪,不应该知道这么多呀,难道是何其庸每天都在手把手地传授他瓷器鉴定经验?一定是这样。看样子何其庸心里想的肯定也和林浩想的一样,他也认为这瓶子是后仿的,干吗不直说呀,你说是假的,俺还能不信你不成?看来今天自己是丢脸了,若是被何其庸指点一番,那自己没话说,可偏偏是个小伙子,还是何其庸的徒弟,那不就是说自己连何其庸的徒弟都不如嘛。自己在瓷厂算是白干了……
孔建瑞脑子里正转着呢,何其庸递茶过来,抬头一看,何其庸眼角里似乎藏着一丝笑意。唉,自己这老脸丢的,接过茶来,孔建瑞愣了愣,开口跟林浩说道:“我说大侄子,你说啥俺都信,你说这个玉壶春瓶子是后仿的,俺信你,不过你得跟俺说明白,你从哪里看出这个瓶子是后仿的来着,这样俺也算是没白交这学费,更主要的是俺还能跟年轻人学几招。”
说着,孔建瑞放下茶杯提起玉壶春瓶朝林浩递了过去。
林浩也没拒绝,小心接过来瓶子放回桌子上,一手按着瓶口,一手指着瓶子釉面说道:“孔伯伯,恕我无礼,我想请教孔伯伯,您是依据什么判断这瓶子就是南宋时期的真品呢?”
孔建瑞没想到他会反过来问自己,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这瓶子的造型,胎土,风化,釉里釉外我都仔细看过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呀,我拿着南宋时期的碎瓷片比较了好多遍了,没什么出入。”
“您用瓷片和这个瓶子都比较了哪些方面?”
“……胎土的颜色,厚度,釉层的厚薄,釉面的发色,开片,釉内的气泡,我都比较过了。”孔建瑞虽然不知道林浩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如实回答了,他觉得林浩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像是不懂装懂的样子,倒像是在给自己上课一般。
“胎土颜色,厚度,釉层厚薄,发色这些咱们暂且不说,单说釉内的气泡,您确定碎瓷片上的气泡跟这瓶子上的气泡一样?”林浩继续问道。
“没问题,肯定没问题。”孔建瑞立刻说道,嘴里说着,右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衣兜里,摸出来一个带光源的筒状高倍放大镜,又把放大镜顶在瓶子上,贴眼过去习惯地看了两眼后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说完,把手里的放大镜递给林浩,那意思是让林浩也用放大镜看几眼瓶子釉内的气泡。
林浩接过放大镜,没有像孔建瑞那样去看瓶子,微笑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说:“现在鉴定瓷器,不需要看气泡。”话刚说完,林浩扬手便将手里的放大镜扔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在了门口的青石板地面上,玻璃镜片从破碎的放大镜筒身里滚落出来,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滴溜溜地转着圈。
孔建瑞脸色一下子涨得铁青,想要开口说话,偏偏牙根咬得紧实,瞪了林浩一眼,转头望着何其庸,等何其庸发话。
何其庸手拍石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林浩的鼻尖说道:“你怎么敢把你孔伯伯的放大镜扔了?给我捡回来。”
林浩站起来,急步走到院门附近,探身弯腰捡起摔得支离破碎的放大镜,双手捧了回来,捧在孔建瑞面前。孔建瑞依旧铁青着脸,气呼呼地瞪着林浩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