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常家那条胡同,院墙上到处刷着大白标语,破四旧,立四新,老常家大门两边特别多,进进出出的都让人觉得别扭。在这种声势底下,常家大小早就把屋里收拾了一遍,那些不该摆不该挂的,早收拾起来放一边了,堂屋最正中的地方,摆上了老人家的大白磁像,两边换上了两个糖水菠萝的罐头瓶,里面插上几枝老北京的绢花。除了这个,整个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常老太太觉得沉闷,就把原先摆在她屋里的小红灯台式收音机搬出来,放在旁边的条案上,没事就一个人在家听听新闻,这个习惯一直到了耄耋之年不曾改过,所以老人家的嘴里时时能冒出任何一个时代的主旋律来。
遇夏刚进门,就听到堂屋里挺热闹,原来是史荣钦和臧守义两位爷过来串门了,和常老太太,他爹知冷,还有常遇春正聊着,此时常知冷因为儿媳妇进门,官称已经晋升为常老爷子。见遇夏回来了,常老太太就带着边上的孙子媳妇去预备晚饭了,留下几个老爷们说话。老太太清楚,这种时候,这两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打过招呼之后,臧守义就表明,此行有要事和常家父子商量。他所在的那家书画商店,最近各类名品流入,有些是自己送上门来主动除四旧的,还有一些就是不同单位送来的,估计就是一些顽固不化分子,思想上不过关,让人给强行收上来了。这种时候,对于史臧两位来说,最是唇亡齿寒,不知道什么时候祸从天降,所以两人一商量,觉得常家至少还和上面有关系,或许能有什么办法。
前段时间收拾家里的时候,常家兄弟就告诉知冷,说是他不在的时候,五叔带着他们收过些东西,一直放在五叔房里没动过,知冷就让他们把地窖一分为二,把这些东西和常家一些可能会作为四旧被清除掉的,分头用油纸封好了,放地窖里,把原先那个出口封死填平,又在上面种上几株指甲草。之后,在后院的枣树下面开了一个大口,把家里一个旧水缸盖压在上面,谁进了院子都能看到那个盖子,和一般人家的菜窖别无两样。
但是这事,常家父子当着史臧二人并没有提,这个就是常家人的聪明所在,要放一般人,早就献宝一样把自己这点聪明都摆人家跟前了,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先知先觉。常老爷子听完二人的来意,半天没吭声,臧守义给老爷子点上一根恒大烟,老爷子抽完了这根烟,把烟头用力摁熄了,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抬起头来看着众人。
常知冷扫了大家伙一眼,然后眼神落在史臧二人身上,缓缓地说,这事我也想了有日子了,一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老太太那房亲戚,自己日子也不好过,何况又是革命干部,这种事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吗?做不得,做不得。常家这些年虽没出过什么大事,亏得早几十年老太太把家产分了,可是深究起来常家也逃不过去,所以二位也别觉得这地方就安全。不过既然二位能找到常家,说明二位也是实在没辙了,看在史常两家几辈子的交往上,我倒是有个主意,但是咱先说好了,真要是出了毛病,这责任我们常家可担待不起,到时候没了就是没了。
史臧二人一听,知道老爷子已然是有办法了,赶紧着应承道,看这声势,能保一天是一天,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玩艺,毁在自己手里担不起啊。常家兄弟听老爷子这么说,心里一惊,心说老爷子不会让把那地窖打开吧?那可费了半天劲才收拾好。
正犹疑间,老爷子点了点头,说两位有这个心思就好,我最怕就是帮不了忙还落下埋怨,所以先跟二位说清楚。然后,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我能想到的,就是那间小书房。老爷子话音一落,大家伙不约而同往前院那个角落看去,背后都串过一股凉气。
没错,常知冷说的,就是当年慧凤走的那间小书房,知冷回来一个人进去收拾过之后,就拿旧被单把东西都苫上,门口贴了张封条,再没人进去过。常家人自己也避讳,除了雨季的时候上去修补修补屋顶,平时没人提起不说,连看都很少看一眼,门上挂着的布帘子好多年没人掀开过了。那时常家的一道疤,没人愿意揭开。
常知冷的用意和他作的决定,令史臧二人不止是佩服,更是感念。二人赶快立起身来,对着常老爷子深作一揖,说老爷子您大恩大德,我们二人无以为报,只能替祖上先谢谢您了!
常家两兄弟听他爹这么一说,立时也打心里赞叹了一下,寻思着到底是祖上有德,老爷子平日里不言不语,那肚子里想什么真是没人能知道。
接下来,几个老爷们仔细商量了一下细节,如何在小书房的书架后面砌一道夹壁墙,如何不显山不露水的把史臧两家的东西运过来,众人集思广议,定了一个周详的方案。
商量完了,正好是饭点,肉丁炸酱面,史臧二人也不客气,配上黄瓜豆芽芹菜几样面板儿,一人吃了两海碗,一边吃一边夸新媳妇手艺好。遇春媳妇一边里外忙活,一边客气着说,哪里是自己的手艺好,是老太太的秘方好。史荣钦于是开玩笑说,老太太还是疼自己孙媳妇,来常家吃过这么多回饭,也没把方子透露一丁点。老太太说你们就糟践我这把老骨头吧,就一碗炸酱面我都值得在你们面前得瑟,我这前几十年真是白活了。
新媳妇是个爽快人,说二位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们念叨念叨吧。说起炸酱来,自己在娘家的时候用的都是黄酱,怎么炸怎么带苦味,嫁到常家才知道得用一半黄酱,一半甜面酱,最好还是六必居的,有那股窖香味。肉呢,得用三肥两瘦的带皮五花肉,切成小丁,跺碎了的那是忽弄事的。炸的时候,放上几粒花椒大料,大大的葱姜蒜,出了香味再把肉下锅,趁着火大油热的时候,烹上二两加饭酒,等这满屋窜香之后,再把调稀的酱倒进锅里,把炉子盖上一半,用小火熬,熬的时候用锅铲抄底一下下推,不能停下来,一停就搭底了。一直到熬到这酱变成红的,上面漂着半寸厚的油了,这酱才算是炸好了。
史臧二人听罢,赞叹说这老常家还是这么讲究,这方子我们记下了,回家也照着做去。老太太这时候加进来说,记脑子里就行了,千万着别写下来,别哪天这个也算四旧了,连碗炸酱面也吃不成了。众人听罢哈哈大笑,说还是老太太觉悟高,想得周全。
饭后喝了杯茶,史臧二人要起身告辞,常遇夏说二位先慢走,我正好也有事找二位商量,咱们到我屋里聊吧。于是老爷子送了几个人出了堂屋,自己一个人到老太太房里请安,准备歇息了。进得老太太房内,看着纸糊的顶棚上渗出的水印,说妈您放心吧,您的东西放在哪儿,除非这房子扒了,要不然谁也不会知道。
过了几日,常家在大门口的路边架上了筛子,又围了一堆石灰水泥,说这雨季房漏,顺道收拾收拾新房,街坊邻居要过来搭把手儿,常家都谢谢人家说人手够了。正说着,史臧二人拉着梯子油毡就来了,还有两个旧淹菜缸,说是放院里储水,省得到胡同口排队打水。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史臧二人就把东西运过来,常家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小书房的夹壁墙给封好了。完事之后,门帘挂回原处,遇春又按老爷子吩咐,铲了几锨浮土,攘在布帘子上。等到她媳妇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