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历恒的男助理一直笑眯眯地不说话,洞悉着眼前的一切,从她们的对话中揣度着每个人的性格与破绽。然后他不失时机地加入进来,周镁桐的注意力随之转移,我偷眼看索琳。她的面孔冷得无法辨认,紧紧攥着手,指尖和关节苍白。
索琳的美丽,比之半年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那时的她毕竟只是一个羞涩的女学生,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张扬美丽,将尽有的风情裹在臃肿的羽绒服和运动装之下,缩手缩脚,如同躲进自己并不华丽的茧里忍冬。如今,她已经破茧化蝶,仅仅是亮相就足够惊艳。我看见她举手投足间女人味十足,那算不上昂贵的衣裙和鞋子在她的身上发挥着最大限度的价值。如果说有什么不协调,那便是索琳的睫毛,我看她涂了睫毛膏,对比她今晚浑然天成的装束,那睫毛画得有些拙劣,还有,便是——
周镁桐对着索琳一笑,“头发刚烫过吧,挺漂亮的,可是,为什么将它绾起来?”
“周总,我……可能不太习惯……披着头发吧。”索琳说道。
周镁桐银铃般的笑在包厢里回荡着:多漂亮的发型啊,女人怎么会对美丽不习惯?不过你放心,我会帮让你尽快适应一切的。来,索琳,历恒,我们干一杯吧。
我很不喜欢周镁桐身边那个叫做历恒的男助理,白色的休闲西装,金丝眼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斯文。当今社会,用斯文来形容一个男人,尤其是这样年龄,这样身份的一个人,含着未知的贬义。这未知性就像那金丝镜框之下那双频频转动的眼睛一样,带有潜在的危险。
他很健谈,也很会劝酒,周镁桐已经喝了三杯。周镁桐喝酒走肾很严重,面如粉桃全然不知。桐桐说,历恒,讲讲你在前公司的业绩吧,我对你的经验很感兴趣。
历恒停顿了一下,神态平和:那是一家贸易公司,规模不大,主要是业务是水果进出口,再向D市各大超市配送,流程并不复杂……
周镁桐接过话题,“历恒太谦虚了吧,新天下贸易公司的经理,说起话来轻描淡写,呵呵。”
历恒问:“周小姐对新天下了解多少?”
周镁桐抱歉地耸耸肩,“不了解。”
历恒隐隐一笑。
坐在历恒旁边的索琳主动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她问:“二位说的新天下,是不是近两年在D市迅速崛起的那个新锐公司?他们在去年3月垄断了D市所有大超市的水果配送权,被业界一致看好。”
历恒一愣,“噢?索小姐怎么会……”
索琳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说:“我有一位姐姐就在新天下,她是公司的创始人,她叫裴蕾。你认识她吗?”
历恒的筷子当啷落地。正巧上菜的服务员推门而入,周镁桐对历恒说这里的服务员越来越没规矩了,进门都不打招呼,历恒惊着了吧?你别介意。
历恒擦了擦手,回答索琳刚才的问题,“对不起索小姐,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位裴女士。我想,也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家公司。”
索琳一愣,“这……”
周镁桐对这话题不感兴趣,随即笑笑,端起酒杯为两人解了围。
之后的历恒有些变颜变色,完全没了方才的神采。直到他寻了一个机会回问索琳:“索小姐,我有个很冒昧的问题——既然你有一位做贸易的姐姐,为什么没有留在她的公司帮忙,反而千里迢迢来到B城?”
索琳告诉他,“那位裴总不是我的亲戚,我们只是校友。说来话长,在校时她曾为我颁发过以她的名义设立的国贸系奖学金,并且与我草签过一份协议,待到我研究生毕业便可以优先去她的公司。只可惜我让她失望了,不仅没有考下研究生,连她的联系方式都不知丢在了哪里。”
历恒笑笑,恢复了轻松之态。
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只有我,端坐在宴席前像一具木偶。木偶的线,一端在索琳手里,另一端连着我的心。她每个泰然自若的动作都会撕扯着我,无法抗拒地抽搐。我看她笑容可掬地站起,盛了三杯莲子羹,微微探着身,一杯递给周镁桐,第二杯递给袁夙,再是那个男助理,动作沉稳娴熟,礼数滴水不漏。我看见那杯羹稳稳地放在面前,听见那句“袁先生,请”的时候,便预知了这场电影的结局:一对曾在前一秒无限接近的男女,已经优雅,文艺,不可动摇地,走向万劫不复。
在这样的时刻,没人是我的救赎,偏偏我自己也不愿自救。我做好了准备,但凡索琳能问我一句:袁夙,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便会扯住她的手,在三秒钟之内消失在酒店,在三个小时内消失在B城。我甚至可以不和老范打声招呼便销声匿迹,这么做无非会使中国足坛少一个自以为是的天才,装修市场会多一个扛大包的。或者但凡索琳能把面前那杯羹从我头上浇下去,对我说袁夙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我就敢坦然地拿出餐巾纸将头发擦干,然后等待着周镁桐在刚才用莲子羹浇过的地方,一盘子狠狠劈下去。
擦了把脸,幻觉消失了。索琳长在脸上一般的笑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那一刻我甚至真的产生了幻觉,正如她对周镁桐说的那样——那个女孩在大学四年里从来就不认识一个以踢球度日的劣等生袁夙。是的,若不是那最后一个阴差阳错的冬天,她和他着实是萧索的大学景致下最普通的一对路人,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但造化就是这样弄人——天差地别的路人甲与路人乙相遇了,冷得离谱的冬夜,她离谱地让一个感冒的男生上了她的床。那恶毒的男生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蛇,随着她伸出的棍子一直攀到了顶峰。待到清晨他愣着神从一推乱蓬蓬的被子里再次钻出来的时候,已经从男生蜕变为男人。而她呢?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她:你快乐吗?遗憾吗?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总是留给他无穷尽的疑问和揣度?她只给过他一个锐痛的表情,一条沾血的床单,一张写满他名字的草纸。剩下的,便只有大段大段的沉默。
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带给你痛苦,然而我却盼望你是痛苦的,至少在此刻。因为这痛苦是作用于我们两个人的,凭什么你可以霸道地藏起来,找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消化!我希望这痛苦是生动的,无限放大的。索琳,我想痛着你的痛苦,而不是麻木着你的麻木。人可以有无数表情,为什么,你选择一种最恶毒的给我看!
索琳只是笑,那笑容飘飘渺渺。
周镁桐今天格外兴致,频频举杯发动攻势,我知道周镁桐的酒量,她已经喝到第九杯,醉酒的边缘。索琳的酒量我不知道,今晚她的微笑一成不变,满脸的宝相庄严。周镁桐敬了她三杯,她回敬了三杯,无不是仰头一饮而尽。义无反顾的样子让人感觉不是在饮琼浆,便是在喝毒药。偏偏那个男助理又是块下酒的好材料,妙语连珠见缝就能插根针,整晚的酒桌上没有半点冷场。看着与我关系如此微妙的两个女孩喝得红光满面,我如坐针毡,简直烦躁透了。
我终于等到索琳去洗手间。
她起身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我在心里算着时间,二十秒过后,我跟了出去。等在女洗手间的外面。
她根本没去如厕,只是呆呆地拄着胳膊,对着镜子。我以为她哭了,直到半分钟后,洗手间里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笑声。哈哈哈——哈——
她踉跄地向外走,蹩脚的高跟鞋不听话地滑了一下,她却听话地栽在我的怀里。
“索琳——”
索琳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
“谢谢,袁先生。”
那一刻,我紧紧攥着拳,指甲都嵌到了肉里。我一把将她抵在墙角,满眼的难过就像要滴在她脸上,“索琳,知不知道,听你叫我袁先生,我比死了还难受!”
“那么,怎么叫才能让你舒服一些,嗯?”索琳靠在墙上,酒后的红晕浮在两腮,慵懒的笑洋洋洒洒留连在唇际和嘴角,“叫你袁公子?呵呵,放心,待到你和周镁桐大婚之后我会这样称呼的。”
顷刻,我把出离的愤怒运到我的右手上,那手里还攥着她细幼的手臂。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耻,已经在心理上重创了这个女人,却因为她的无动于衷而继续施虐。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要的不是索琳的轻描淡写,我要她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袁夙,我现在很疼。
索琳的面部表情因为手臂传来的疼痛而走形,她微微地挣扎,但酒精带来的迟钝让她的挣扎毫无力道,让我绝望的是,那脸上仍旧挂着变了形的微笑。
“你,这又是何苦?”
我听见她这样说。语气柔和,仿佛带着怜惜。于是我放开了她,我一败涂地。
索琳踉跄着转身,朝着包厢蹒跚而步。
“如果……”我没回身,就那样僵直地站在原地。
“没有如果。”索琳也没有回身,就像她的语气一样坚定。
我掏出电话,拨给包厢里的周镁桐。响了一分多钟她才接起。
“出来说话。”我说。
待到周镁桐真的走出包厢,我才发觉,今晚的任何想法都将胎死腹中——周镁桐比索琳醉得还厉害,简直连眼皮都舍不得撩一下。
“周镁桐,你怎么回事!你是公司的总监,第一次和他们会面,看你喝成什么样子。”出现这样的场面,我不自觉地迁怒于她。
周镁桐醉眼迷离,“人家开心嘛,大展鸿图喽……喝醉了怕什么,你会带我回家的,夙夙,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说完一头倒进我的怀中。
买了单,四个人准备离开。两个女孩烂醉如泥,我和那个历恒面面相觑。历恒说:“袁先生,周总喝了不少,你们小心些。我打车送索小姐回住处,你们大可放心。”说完,历恒搀着索琳,歪歪扭扭地走出包厢。然后,我听见周镁桐靠在我肩上在呓语:“带我回家。”
两位美丽典雅的小姐几近人事不省。我把周镁桐扶到后排躺好,然后关好车门起身告别。我敷衍地和历恒客套几句,索琳则两眼紧闭,像摊泥一样软软地瘫在历恒的怀里。这样的场景令我和历恒不同程度地尴尬。然而,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正当我打算离去结束今天这场荒唐的晚宴之际,醉酒的索琳,手臂突然攀住历恒的脖子,随即向他的怀里紧紧靠了靠。虽闭着眼,但那表情如痴如醉,细语呢喃。她随口而出的两个字,令我和历恒转瞬间木雕泥塑。那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袁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