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叉着腰,微笑地看着我,我此刻眼睛都直了。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啊,刚才老范的任意球简直鬼斧神工一般,这样高质量的球,甭说我从来没踢出过,连见都很少见!
“看见了?”老范问。
我点头,“看见了。不不不,”我又摇头,“没,没看清……”
“没看清就让你再看一遍。”老范说,“刚才我射的是近角,这一次,我要用内脚背射远角。”
老范说的是内脚背,而不是脚弓!我知道这是一门尤其高深的射门方式。选择用这种方式主罚任意球的人屈指可数。
老范问:“你知道Mihajlovic 这个人吗?”
老范说的这个人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米哈——米哈伊洛维奇!著名的任意球大师,曾经在一场比赛中以任意球独中三元。何止知道,他简直是我的偶像!
老范说:“他在南斯拉夫红星队效力的时候,我曾给他做过指点。”
我哑然。
“不过可惜啊……”老范说着,开始了第二次助跑。
这一次,老范用米哈最经典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最经典的射门。皮球势大力沉,带着强烈的旋转,皮球在距离球门线两米的地方完成弹地,钻入远角。
老范微微喘了口气,拍了拍肚子,继续说,“可惜啊,直到他转会桑普多利亚,才悟出这招的真谛,他用了整整5年。嗯?小子,你怎么不说话了。”老范感慨了半天,方才注意到我已经好半天没言语了。
我此刻的表情就像卡通片里的受了惊吓的小孩。太阳穴挂着豆大的汗珠,表情呆滞,眼睛里全是漩涡。不是我不说话,而是我根本没了思维。
只有老爷子电话里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感谢上天把袁夙交给范伦登锤炼,真是苍天有眼……”
那天的最后,老范对我说:“You have to change.”
他说,袁,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只不过,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说完,老范拍了拍我的屁股眯眯一笑:“And——Don't forget the coffee!”
过去的二十二年里,我收到了太多的赞美和鲜花。虚无的赞美无法填补现实的鸿沟,而销魂的花香最终引人通往殒灭的坟头。
我独自冲着淋浴。一团热气在我头顶升腾。
从普通对员到球队核心,再到传说中的天才球员。我用了两年。时间很短,因为天才都是速成的。而从天才降回到普通,用时更短。在这样一个晚上,我终于明白,天才之所以速成,是因为许多缺陷来不及暴露。
范伦登只用两脚射门便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于是我会记住这个晚上,滚烫的流水刺痛着皮肤,冲掉了天才的外衣,浇灭了眉间的气焰。我的头开始嗡嗡作响。
“明了说,我不知道你在进攻方面的特长能否弥补你在防守上的不足……”
“最终决定你无法上场的因素,在于另一半……”
“年轻人,服气了吗……”
“他悟出这招的真谛,用了整整5年……”
我呢,我又会用几年?
我笑了,笑得很疲惫。
所谓天才,不过是聋子听见的奇闻,瞎子眼中的神话罢了。
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是考验真猛士的唯一标准。
在这个晚上,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范伦登方才两记弯弓射雕将我惨淡地钉死在十字架上,而早晨的失血过多——这个是根据民间的“换算公式”算出来的——使我微微头重脚轻。
我在朦胧中看见了许多朦胧的东西。
我看见他扬起手给了那个女孩一记耳光。
声音出奇清脆,吓得他一抖——他居然打女人!
他盼望着女孩能恐慌不安地看着他,然而她始终低着头,像是在暗下决心。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没流泪的勇气。
我看见他跪在雨里,他面前的父亲,握着木棒的手在微微颤抖。父亲用最后的心平气和对他说:明天回去训练,我不怪你。他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不!话音落下,重重的一棒砸在他的头上,他感觉天地倒置,万物轰鸣,还有父亲发疯的怒吼:我养了你20年!就算你想做个废物,也只有我!才有资格废了你!他头上的血滴一点一点溶进雨水,他始终低着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没有勇气相信眼泪。
我关了蓬头,拄着身子喘着粗气。感觉眼前一阵模糊。
“这孩子是不是“虚”啊?”我妈的声音。
“你这老太婆尽瞎说。咱儿子是运动员,你听说过哪个运动员身子虚?”
“那他……”
“别担心,这孩子发育晚。这个东西是正常现象……”
随即老爷子嘿嘿一笑:“这小子,长出息了,知道想女人了……”
我躺在水里,我也笑了。嘴角微微翘起,我想女人了。
眼角有东西流了出来。我困了。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医疗室输液。队医扒开我的眼睛看了看瞳孔。“没事了。”他说。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问。
“你两个小时前晕倒在淋浴间里。”
我稍稍动了一下,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挂完这瓶葡萄糖你就可以回去睡觉了。明天你可以不用训练,早晚来我这里复查两次。”
可是,我为什么会晕倒?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队医说刚才做了血常规化验,未太多见异常,随即又问了我几个问题:“你以前头部受过撞击?”
我一愣,想起了那年的一幕。
“有吗?”
“没!没有。”我矢口否认。
“那么,此前出现过类似情况吗?”
我答:“没出现。”
“训练时有没有感觉异常?”
“没有。”
“性生活规律吗?”
“不规律。”
“嗯?不规律?”
“不规律到什么程度?”队医问。
“就是……就是……”我心说半年前有过两次,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但是我没必要跟你说这么详细吧。
“就是……很少……有那个生活。”我说。
队医一笑,“这怎么能叫不规律?”
我这个晕啊!那我总不能说很规律啊!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好吧不探讨这个问题了。”队医说,然后刷刷点点写了一份诊断书。
我一看,上书:训练负荷过重,心里压力大,血糖偏低,其余未见异常……建议减量训练,补充膳食,充分休息……
第二天,老范说:“鉴于你的身体情况,先不用训练了,在场边观摩吧。”
就这样,老虎不但没得发威,还成了一只病猫。
一连三天,我补充了九顿“营养膳食”。我没去吃麦当劳,也没再见到桐桐。第四天我发工资了。训练结束后,我揣了五千元现金去上街。
为什么拿这么多钱?说稀奇也不稀奇。
在美国,有两件事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分别是死亡和纳税。而在中国,也有两件事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那就是随礼和收礼。
邦泰俱乐部老板周泰然,今年刚满50岁,是B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个城市里到处充斥着周老板白手起家的传说。据一些人相传,周泰然从前只是位乡村中学老师,凭借过人的智慧,毅然跳出乡村,跻身大城市的生意圈,悍然经营了几笔进出口买卖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先是做起了建材,代理了国内外几个知名品牌,之后又投身房地产。随着近几年地产业一火再火,周老板财源滚滚。目前已拥有三家上市公司,仅仅在B城,每天就有十余个挂着“地王邦泰”标语的工地在同时施工,此外,周老板旗下52层的邦泰大厦和38层的邦泰娱乐城是B城两座标志性建筑。也有人认为上述说法不准确,这周泰然本来就是富豪的后代,子承父业而已。
总而言之,周泰然身家数亿,富甲B城。
我们不了解周老板的发迹史,我们只知道他有个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千金,而且,我们还知道,这位千金小姐下周过生日。
周末中超休战,老总犒赏三军,全队都要开赴老总的别墅。单纯的犒赏也就罢了,可是偏偏借了个老总女儿过生日的名目。周老板发出邀请的时候一脸轻松,可全队都为此犯愁——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绝大多数的人建议封红包,简单,体面,符合基本国情。剩下一部分人表示坚决反对。老范说,在他们瑞士,参加别人的生日宴会是件隆重的事,不光要盛装,而且要携带礼物,最好打上包装,要饱含爱心。领队老陈表示赞同。老陈说就算你们一个人随两千,总共也不过几万块。人家老总每次的赢球奖金都不下六位数!人家往你们的定期存折里打款,你们不过是给人返了些利息。到头来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没劲!
最后队里领导决定每个人都要送一份礼物,想不出送什么就别去了。
我不同意老陈的说法,羊毛当然是出在羊身上的!就算是买礼物,也不过是把羊毛纺成羊毛衫再套回羊身上,保不齐人家小羊姑娘还嫌不合身呢。而老范的话更让我反对,给别人过生日要盛装?那是你们瑞士!你们那儿的生日派对上还流行裸High呢,你那迎风招展的肚子舍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吗!还有,说什么随礼要饱含爱心,我连人姑娘名字都不知道,这爱心随出去倒是容易,我收得回来吗?
我没有所谓的盛装,给女孩子挑选礼物也不在行。无奈,今晚我决定携巨款血洗购物广场。
摸着鼓鼓的钱包我想起了桐桐,那位长发飘飘珠光宝气的大小姐,要是有心电感应的话你就给我快快现身,今天的荷包肯定比你厚!本偶像要请吃饭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训练营外痴想了三分钟,四周静悄悄,没见到那辆拉风的银色Q7吉普和那个更拉风的小丫头。失落之余,我饥肠辘辘,乘了公交车杀奔麦当劳。
不知为什么,今天总是想起桐桐。大概这丫头前番被我伤得透心凉,不然怎会玩起消失?想罢我有些自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丽质高贵的小美女呢。就算她喜欢人前显贵也无可厚非啊,谁让人家有这个资本。我想起了桐桐的话:“袁夙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心里不禁一阵惋惜。我唯一的美女粉丝啊,主动送上门的大粒儿鲜葡萄,我居然还嫌酸……
一路上回忆着自己和桐桐的那些对白,竟然不自觉地笑出声。
我若有所思地穿过中心广场,低着头迈上台阶。眼帘里出现一双女孩的脚,白皙的小腿,洁白的棉袜,还有白色的匡威帆布鞋子。我向左躲闪,那双脚也向左。我向右躲闪,那双脚便挪向右。我停住,让她走先,那双脚也停住,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应。我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穿戴素雅的女孩在台阶上笑得直不起腰。
女孩是精削过的短发,露出两颗精致的水晶耳坠儿。玲珑的白色紧身吊带T恤,深度打磨的牛仔热裤,淡雅中透着一丝不安分的火辣。除了大眼睛还是那样晶莹透彻,其余都是陌生的!
“头……头发呢!”我问。
“剪了。”她一脸的无所谓。
眼前这个女孩便是转型之后的桐桐。
我足足愣了一分钟。
桐桐说:“怎么样?这一身打扮,还和你的胃口吧。T恤和热裤是从卖场花车上淘来的,一共140块,耳坠儿30块,棉袜30块,mini手袋是网上购物买的,加邮费45块,最贵的是鞋子,匡威7折品,253块。来之前我没擦任何化妆品也没做面膜,就贴了几片黄瓜,约合人民币8毛。一共是498块8,严格控制在五百元之内!”
“桐桐。”我叫。
桐桐意犹未尽,“呐,还有哦——我什么香水也没擦,你现在闻到的香味来源于三种东西:我洗脸用过的洗面奶味道,黄瓜的清香味道,再有呢,就是本小姐出汗的味道——鲁迅先生说过,美女出的可都是香汗!”
“桐桐……”我呆呆地看着她。傍晚的阳光从她身后溢出,流光溢彩中,美丽的姑娘在冲我得意地笑。我有些醉了。
“喂!”
“喂——”
“怎么啦!你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惨了惨了,”桐桐说,“看来这次玩大了,我蓄了两年的头发啊,就这样剪掉了……袁夙!你倒是说话啊!”
“很漂亮。”我说。
“真的?”
“桐桐,你……真的,真的很漂亮。”我有些吞吞吐吐。
“那这次可以打多少分?”桐桐当仁不让。
“99分。”我说。
“哎?那剩下的一分呢?”
我看着她天真的神情,笑了。我伏下去,将她松开了的一只鞋带重新系好。然后站起身,很真诚地点了点头:“好了。”
桐桐站在我身前的台阶上,她背着手弯着腰,笑眯眯地俯视着我。不远处,广场上的音乐徐来,鸽群再次呼啦啦地起飞。我的视觉听觉全部被美丽的事物占据。那一刻,我望着桐桐那张白皙稚气的俏脸,愈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