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稍做休息,康熙便步入南书房练起字来,只留心芸在他身边伺候。他的字雄浑有力、起笔处潇洒飘逸,落笔时又圆润如珠玉,心芸静静地欣赏着。见他挥毫写了好几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偌大的紫禁城一片寂静,李德全也安静地在茜纱帘外候着。
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天几乎都没有坐下过的她,体力有些不支,头脑发闷。康熙反复比对写罢的几张,然后抬起眼来,拿起其中一张自己认为最好的,回过头来要赏给心芸,她却正好因困乏而微微晃了晃脑袋。
康熙怔了一下,歉然地笑了笑说:“瞧,朕都忘了,你一整天没休息了!”又转脸吩咐李德全说:“叫小顺子将谢玉筠送至为她备好的他坦内!”
“嗻!”李德全应声后,示意心芸离开。
“奴婢告退!”心芸施礼后便要往外走,康熙却阻了她一下说:“拿着这个!”心芸才想到忘了拿皇上御笔亲书的赏赐,于是忙接过那帖子,道了声:“谢皇上!”便欲退下。
“哗啦!”一声,书案上的几卷画轴被她撞翻在地,“皇上恕罪!”她慌忙蹲下去收拾,发现其余画卷全被捆着,只有一卷未捆好的铺展开来。
目光转向那画的一瞬,她的手定在那里。康熙也蹲了下来,面色有些尴尬地刚要伸手亲自收拾那画轴。
李德全也忙跪爬在地说:“皇上,让奴才来吧!”说完又责备心芸道:“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往后可得多学着点!”
“不怪谢婉侍,她立了一整日,是朕疏忽了!”康熙忙发话,李德全收好画,重新放于书案上。三人均立起身来,心芸向康熙再次施礼,随着小顺子出了南书房。
脑海中拂不去那画的影子,画中那明眸皓齿、半惊半笑的女子像,就是那日在延禧堂内明珠带回来的画样,只是比之前那张更大,色彩更斑斓,装裱更精致,画上提得就是今日他反复书写的几行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心芸忽然觉得手里康熙赏的帖子仿佛很烫手,这岂是简单的赏赐?简直就是炽热的告白!让她日后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小顺子带心芸到乾清宫他坦处的一间小耳房内,点了火烛,屋内简单清雅,看摆设是只供她一人居住的。
“谢婉侍这样的待遇,在新进的宫女中可是得天独厚的!”小顺子在一旁提点着,然后又说了句:“谢婉侍好好休息,明晨卯正时分准时到乾清宫伺候!”
“知道了!”心芸点头答应道。
心芸太累了,不愿再想太多,倒在榻上不久便坠入梦乡。黑甜一觉,醒来时约莫早上五点半左右,正逢梅勒姑姑在敲门,心芸忙披衣起身开门。
“我就在隔壁,怕你睡过头,来唤你一声!”梅勒淡然一笑,温温地说道。
梳洗完毕,略扑了些淡粉便随梅勒往乾清宫去了,梅勒带她进了懋勤殿,确定了她的职责是保持懋勤殿和南书房的整洁、为皇上奉茶,至于打扫地板有噗通宫女统一进行,余下的便全听皇上差遣,吩咐后梅勒便去传早膳了。
心芸踏进门,便见康熙在晨读,忽然他将手里的书本丢于书桌上,用手揉了揉鬓角。
“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安有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他神色有些微的痛楚,嘴里喃喃地念道。
心芸一听便知这是《资治通鉴》里的话,思绪不由飞回容若上太学时的那个无聊夏日,自己读了很多书,那时日日的倚楼相思,至今难忘。
“谢婉侍!你能说说这其中的含义吗?”康熙弱弱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奴婢愚钝,岂敢在在皇上面前妄议!”心芸并不愿在他面前显露自己。
“无妨,你说来听听,无关对错。”康熙没有抬头,继续揉着鬓角。
心芸再无法推辞,否则便是抗旨,于是便说道:“这句话的大意是:做儿子的,见父母有过失就应该劝谏;劝谏不听,就应哀恸为鉴。不能因父母的过错,便抛弃国家不顾,纵情酒色自伤身体!这样可说只固执于小仁爱,而不知大义!”
“不错,这就是皇祖母从小用来教导我的话。”康熙显得有些疲累和痛灼。
这本是司马光评论汉惠帝的话,惠帝见母亲吕太后下令砍断戚夫人的手、脚,挖去眼珠,熏聋耳朵,喝哑药,在厕所里做成“人彘”后,便大哭、患病一年多不能起身。之后便一蹶不振,每天饮酒淫乐,不理政事。
心芸了然于胸:他之所以感触良多,实因顺治帝专情于董鄂妃,最终放弃江山甚至生命。孝庄每日以此为鉴,教育年幼的玄烨。殊不知他只是一个不希望看到母亲因被父亲冷落而以泪洗面,期待父亲多多疼爱、陪伴的孩子罢了。
他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不愿辜负众人的期望而努力做个好皇帝,但父亲的行为对他终究是极大的伤害。
李德全见状忙说:“皇上已读了有一会子了,该歇歇准备用早膳了。”
“好!”康熙又揉了几下鬓角,看着我说:“谢婉侍对《资治通鉴》里的话也如此熟识,定是博览群书。”
心芸颔首道:“皇上才是真正的通古博今、满腹经纶、雄韬伟略,奴婢只是略知皮毛罢了!”
康熙听后不由笑了起来:“谢婉侍口齿这般伶俐!”
心芸瞟了李德全一眼,见他也在笑,仿佛揶揄她的马屁拍得好。心芸涨红了脸,心想:你知道什么,这位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日后开创“康熙盛世”的千古一帝,自己是真心钦佩呐!但又不好辩解,只红着脸杵在原地。
忽见康熙的眼定定地望着自己,笑盈盈的。心芸忙垂下头去,防止与他目光交汇。
“昨夜睡得可好?宫里生活可习惯?”他忽然发问。
“劳皇上挂心,奴婢一切都好!”心芸仔细掂量着用词,小心回答。
“皇上常说,饭前饭后一开怀,有助消化食物,该用早膳了!”李德全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见机提醒道。
康熙起身去吃早餐,心芸则留下来打扫懋勤殿。依照梅勒姑姑的吩咐,她努力将每个角落擦得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