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芸给明珠夫人留下考虑的时间,她毅然转身出了西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哪里有那么大威力,只不过是威胁恐吓而已。她还不能肯定明珠夫人会不会接招,反正自己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再危险些也无妨。
大雨依然如注,伞下的她已然湿了衣衫,经这一折腾,浑身已全无气力。
芙蓉阁内一夜灯烛高照,她围坐在床榻上,秀发散乱,双颊由于发高热而泛着红潮,人已神智迷糊,依然端坐着!她不确定明珠夫人一定会接她的招。
双巧在一边只是叹气,只是哭。天将明的时候,她只觉无力,勉强地拉了拉双巧,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快去,打听消息。”说完便一头栽倒……!
再醒来时,模糊的眼渐渐清晰,发现眼前多了几张面孔,定睛一看,原来是芷瑛、揆叙、芷玲都来了,看来昨天的事惊动了不少人。她忙着要坐起来,嘴里喃喃道:“容哥哥怎么样了?我要去看他!”身子却不由人地发软倒下。
芷瑛忙按着她躺下说:“你别着急,大哥哥回珊瑚阁休息了,而且大家一起求情,阿玛同意明日上朝后,到内务府看看能不能以重病的理由将妹妹从选宫女名单里剔除!”
双巧惊呼道:“真的!谢谢各位姑娘,哥儿们为我家姑娘费心了!”不由分说便跪了下来不停叩头,不停言谢。
心芸动弹不得,心里明镜似的,明珠夫人到底抵御不了她的要挟!姑娘与公子们的恳求只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看着双巧的举动,眼泪不由默默流了下来,这个实心眼的傻丫头,真以为事情那么简单。
芷瑛忙将双巧拉起:“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这是做什么?白白招惹你家姑娘流泪!”
双巧忙抹了抹泪,强笑道:“瞧我,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真该打!我马上去为姑娘传早膳!”转身擦着泪离开了。
“大哥哥对筠姐姐真是一往情深啊,昨天夜里一直跪到晕倒在立德堂外,众人才抬他回去,浑身滚烫。阿玛见大哥哥苦痛如斯了,才同意了我们的恳求的!”芷玲到底年纪小,芷瑛拦都拦不住就已经把实况说了出来。
“什么?”心芸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倏”地坐了起来。“快带我去见容哥哥,我要去见容哥哥!”
芷瑛瞪了芷玲一眼,芷玲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知如何是好。芷瑛温柔地将她扶着躺好,安抚道:“郎中已来看过大哥哥了,给他服了药,叮嘱一定要好好休息,你现在也需要好生歇息,等身子好些两人再见不迟。”
她听了方才安静下来,待双巧端来早饭,她觉得有了些力气,于是略喝了些羹汤,心中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着结果。
晚间,雨桐来到芙蓉阁,一进门便向正在榻上卧着的心芸没好气道:“太太交代我,来取你该交出的东西!”
巧一见不知何故,上前也大声道:“我家姑娘有什么要交的?”心芸冷笑了声,摆了摆手示意双巧出去,双巧才不情愿地出了芙蓉阁。
心芸将一块白布包好的灰烬交于雨桐,她又逼问:“你怎么证明这就是太太要的东西?”
“是与不是,她自己心中有数!”心芸哼了声,挑起眼帘狠狠瞪了雨桐一眼。雨桐从未见到这柔弱的谢家姑娘一改待宰羔羊的常态,竟有这冰凌般的眼神,仿佛直穿人的心脏,一时怔住了。踌躇了片刻,才将信将疑地离开。
雨桐一走,心芸便复倒在床上,只觉得被逼的身心俱疲!为了日后的筹码,真正的证据当然不能如此轻易交出,为了容若对自己的情谊,心芸豁出去了。
次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润红的骄阳为碧蓝的天空增添着绚烂的色彩;偶有几朵白云像碧海中的小帆在晴空漂游,雨后的空气清新透明!
或许这明媚的阳光稍稍抚平了她的忧伤,她觉得身子清爽了好多。
双巧扶她在床上斜倚着便出去了,她呆呆地幻想着:依照这样的事态发展,难道谢玉筠就不用进宫了?难道她对大清的造访真的能改变纳兰容若的小表妹入宫的历史吗?
晌午,双巧急急挑进来,满脸焦急道:“姑娘,老爷从宫里回来了,我看见白荷、雪梅扶着容大爷往立德堂去了,回来时看见瑛姑娘也急急地去了,一定都是为了……。”心芸不等她说完便下地,穿了鞋招呼道:“快点洗漱更衣,我们也去。”
她由双巧扶着,刚来到立德堂外,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便停下脚步,再没有往里去。
“内务府对于这事本来较为难,但由于名单还未呈交皇上过目,就有回旋余地,但内务府得到皇上新的口谕,需寻得一名女子。”她听到明珠的声音。
“什么样的女子?”只听容若、芷瑛急急地问。
明珠沉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声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皇上早些日子亲手绘制此图,今晨交与内务府,责令一定找到此女子!”
芷瑛急着又问:“阿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我们帮皇上找到便是了,这样不是两全其美了?”
心芸往大厅的门边靠了靠,里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明珠从怀里拉出一幅画卷,扔给容若说:“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径直回里屋去了。
明珠夫人也好奇地凑上前去,容若忙着打开画卷,目光立刻像凝上了寒冰一样,直直地呆滞了!
“啊?不会吧?这么巧?”芷瑛大呼!
明珠夫人冷笑了一声说:“都是命,现在好了,家里没有人会逼迫她了,她还是得认命!”说完也自顾自回里屋去了。
心芸挪了挪角度才能看清容若手里的画像,那用各色颜料精心绘制的美人像,仰首仿佛吃惊般地盯着斜上方,杏目圆睁,朱唇微启,俏皮可人,淡粉绫面白狐鹤氅,发髻上的金钗、宫样纱花,眉眼五官分明就是活脱脱的谢玉筠!
她的确逃不过命运!她悲哀地想着,身子不由地向后倒去,双巧忙扶住了她大呼:“姑娘!”
她的喊声惊动了屋里人,容若首先大步奔了出来,眼里全是怪异、不解、无望、焦灼。
“筠妹妹,你告诉我,皇上怎么会认识你?怎么会?”容若有些失控地死死抓着她的双肩,用力摇晃着,沙哑地嘶喊着。
她只是失心般喃喃地回答道:“容哥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芷瑛忙把容若拉向一边说:“大哥哥,你冷静点,筠妹妹终日没有你带领都不出门,她怎么会知道皇上怎么认识她啊?”
容若明显有些精神恍惚,苦笑了一声说:“是啊,她是该不知道的,是不知道……。”说完踉跄地向外走去,身子已经失去平衡,没等白荷、雪梅扶住便轰然倒在大厅门外,失去知觉。
白荷哭出声:“大爷本就整整发烧两夜了!今日如何受得了这等刺激?”
明珠夫人听到动静出来,大哭悲呼:“我的冬儿啊!”众人忙把容若抬到立德堂的软榻上,明珠一迭声地吼向家丁:“快!快!传郎中入府!快啊!”
此时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心芸?明珠夫人没有上来怪怨她就已万幸了!反正在这府里,她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摇晃飘忽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固执地不用双巧来搀扶,一进芙蓉阁,只觉嘴里满是血的腥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既是皇命,就不得不从。明珠告知内务府上下,皇上要找的人找到了,只是患了大病,需要些时日调理,皇上特地批准包衣三旗女子入选宫女仪式推迟至次年正月举行,还派来御医对她精心看顾、照料一番。
康熙十二年正月二十,她经过数月的调养,身子已无大碍了,可她多愿自己当日就一头扎进南湖,今日便不用进宫,不用面对难做的抉择,不用经历生死般的离别,或许还能寻得回到现代的路!可她真的能放下纳兰容若吗?
铜镜前的她脸惨无血色,双眼浮肿,黯然神伤。双巧抽泣着,为了也许再也无法见面的这场离别,但依然不停手,机械地为她梳洗更衣。
“入、出、匿、转,方可救得姻缘”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慧远大师意味深长的话,她虽然不信但心内总挥不去那些话。入,或许指的就是入宫?其他三个又是什么呢?抛开着一切,心芸下定决心将来不管怎样,纵使千难万险、伤横累累,只要能成就她和容若,她都在所不辞!
又想到那震慑明珠夫人的证物,如今已被自己藏在隐蔽之所,怕是自己走了她也寻不到,心芸无力地笑了笑。
青山蛇儿口,黄蜂尾后针,最毒不过妇人心!这般歹毒的妇人,如今因着皇上对自己的青睐而束手无策,有一个常常令她寝食难安的要挟在,或许她会收敛些!
入宫的轿子,福生、马松等小厮已经准备好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人为她传递容若的消息,也没有再见过他一次,事已至此还有见得必要吗?无非只是徒增伤感而已,不如就这样默默地一走了之。
她没有多少要带的东西,明珠夫人为她准备的,她什么也不愿带,唯一重要的是一个檀木盒子,里面装着她和他所有的美好回忆……。
登上轿子的一霎,她的眼不由朝珊瑚阁方向望去,多么多么希望再见他一面,可是纵使将眼望穿也是徒劳,她心里深深叹息一声便上了轿。
“筠妹妹!”撕裂整个纳兰府的呼唤声,足以惊天地!轿子不过刚走几步,她当然听得一清二楚,接着便是大家七手八脚将容若抬回去的声音。心芸的心被那声凄惨的呼唤撕得四分五裂,泪水淌过挂满脂粉的脸,已懒得去擦拭。
她的这颗心就从这一刻起,便再也不会完整,一半留在容若身边,一半便是支离的碎片!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而真正相思梦断的离人,却早已麻木到觉不出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