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家祖上在未庄的里街上有一处蛮大的房产,前后各三间,小瓦屋面,中间隔个天井小院,一进两堂,高大宽敞。因房舍有余,从老栓的爷爷手上开始,前面的房子就改了茶馆店,还取了个字号,叫“华家茶馆”几十年来,这华家茶馆专卖茶水,外带些葵花籽、番瓜耔、蚕豆、花生之类的炒货,供茶客香嘴消遣。
最为特别的是,这华家茶馆的茶水很有些讲究,柜子里的瓷罐里不光有红袍、绿羽、茅尖、碧螺春,上中下等几等的茶叶,而且泡茶所用皆是隔月的天水。
所谓的天水,其实就是天上的雨水。照当地乡民说,这天水乃是与上天仙境相通的无根之水,没有半点人间龌龊的东西,不仅比河水干净许多,还有着神圣奇妙之处,可祛病消灾,益寿延年,所以华家茶馆数十年来都以天水泡茶为特色。这天水装入大铁壶,放在泥炉上用当年砍的松柴烧开,稍冷片刻后才上桌泡茶,品茶的客人再用有盖的茶碗一捂,更加香味四溢,入口如甘霖仙露一般,很是耐品。
为了收集这雨水,华家买了六只小口鼓腹的黑釉大缸,将毛竹一劈两半,打通竹节,吊在前后的瓦屋檐下,让雨水流入缸里,盖好缸盖储存起来,待一个月后方才饮用。江南雨水丰沛,每月都有几场,六只大缸轮番等水,轮番使用,所以华家的天水从来不缺。
这未庄乃是个富裕的文明古镇,很有些旧时的情调和文化的气息,不管是乡下还是街上的人们,都崇尚消闲安逸的生活和文人雅士的风度,三五相聚,喝茶品茗,乃是当地传承已久的习俗,故此,这以“天水泡茶”为特色的华家茶馆很是受乡民的喜爱。即便是晚清那阵,虽世道乱得一塌糊涂,可华家卖茶的营生照样说得过去。因为这茶馆乃三教九流和八方信息汇集之地,且消费低廉,无论是喜好上古遗风的老者,还是喜爱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的闲客,仰或暗中造反的革命党人,会友的,结账的,歇脚的,闲逛的,不管那路人物,花一两个铜板,便能在这里坐上半天,收获或播送出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信息和天南地北的奇闻逸事,这华家茶馆也因此成为人们消闲与交流的所在,所以生意一直平稳。后来天下平静了,人们过的轻松了些,喝茶的客人又增加了几成。华老栓从小跟着老爹打理茶馆,子承父业,卖茶是华家赖以为生的唯一支柱,每天老太在后面烧水,他在前面招呼客人,还请了个本家堂侄在厅里打杂服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过的蛮是充实。
这茶馆虽不是什么大买卖,可也是个天长日久的行当,赚的是蝇头小利,靠的是聚沙成塔,有道是:“陡发万金,抵不住日进分文。”月存年聚,细水长流,老栓家也攒了蛮多的积蓄。在人人都本本分分,差不多家家如是的年头,华家的日子自给有余,吃穿无忧,钱庄上还有存银,在未庄也算是个小富人家,邻居都叫他华掌柜、华老板,老栓也满心欢喜,一心一意打理他的店铺。老栓心里估摸:自古人生几件事,不外油盐酱醋茶,这茶水虽不能充饥果腹,但也是生活上不可缺少的东西,无论什么世道,无论上面是称皇帝还是称总统,人做苦了总归要有个歇脚的地方,茶是人人要喝的,茶馆跟酒店一样,任何时代都是用得着的,因此,他对这份家传的基业很是有些信心乃至自豪。茶馆每天早晨开门之后,老栓的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给摆在店堂正中的关老爷瓷像敬香,祈求掌管财源的关大圣多多眷顾,保其生意兴旺,财源永续。
老栓因是个开茶馆的出身,各样的人色都在眼睛下面见过,许多民间的故事也打耳朵里面流过,而且还喜欢看看《三言》之类的劝世文,最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对人情世故很是在行和讲究。一壶煮三江,来者都是客,进得店来的便是衣食父母,人缘就是财源,故老栓平常待人接物甚是谦恭,无论生熟老少,尽皆以礼相待,伺候周到,小小一个茶铺,居然经营的十人九夸,许多的街坊乡邻闲暇的时候都喜欢到华家茶馆来坐坐,三两个谈得来的人,今天你请,明天他邀,到店里花一两个铜板,要一壶普通的天水茶和一小盘葵花籽,用手捂着茶碗盖子,一边嗑瓜子,一边侃着天南地北的故事和乡间的新闻,细细地饮,慢慢地聊,很是有些土风的情趣。高起兴来,华老栓还把自己听来的趣事说给这些要好的茶客们听,时常弄的满堂的欢声笑语,所以老栓家这水路的生意多少年来一直做的有滋有味,喝茶的和卖茶的都高高兴兴,外人看不出有多少赚头,老栓心里有数——只要守着这份“水产”细细地经营,一家的日子就不愁过不下去。
因家境宽裕,待人和善,老栓和邻里之间的关系相处甚好,左右四邻们手头紧了,跟他兑多借少,老栓总是尽量地帮人家转弯,小微过去的事也从不和人斤斤计较,在邻里之中是一个受人喜欢和敬重的好人。当年他儿子小栓得了肺痨,康大叔在人犯被开刀问斩的恐怖时刻,犯险到刑场上去给他泡人血馒头,周先生鲁迅也专门为他家的事写了文章,可见其人缘是如何的至亲至善。
华老栓得子晚,三十出头才生了个儿子,取名小栓。养了儿子,香火得传,家业有后,老栓夫妻俩煞是高兴,谁知,这小栓天生就是个伤财败家的命,七八岁上便得了先天的肺痨,把老栓俩口急得不得了,夫妻俩抱着宝贝儿子到处的求医问药,吃人血馒头,喝小孩子的尿液,求何小仙的仙丹,买陈莲荷的秘方,当时能想到的花样都弄转了,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但总归这肺痨是个伤身损命的毛病,治愈之后最是不能吃苦劳累,更不宜轻易娶妻生子,因此这许多年来小栓一直在家养着,营养不能差,重活计一点不能做,只是在柜里替替手脚,帮老爹收收钱,记记账,每年春秋二季还要吃些药物巩固巩固身体,好在茶馆生意不错,养这小栓还不算吃力,故此老栓对这卖茶的营生十分的看重和珍惜。
庄口的青石牌楼倒下来之后,邻居们都担心世道要变,老太也跟他唠叨个几次,说要想些防后手的法子,哪怕弄弄鬼事,避避灾星,以防有什么冲克的不顺之处,可老栓总是笑着劝老太不要瞎想,说那牌楼是根基不牢被风吹雨打弄倒了的,是自然的现象,自古积善人家无灾祸,就是真个有什么异数,也碍不到他华家,这茶馆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总不至于一场风雨就弄坏了的,老太犟他不过,只好随他的便。老栓也是依然如故,任凭外面嘈嘈嚷嚷,他仍专心致志打理生意。
老栓知道:千百年前,就有老祖专门研究过茶事,这茶决非可有可的东西,里面的学问和乐趣非同寻常,凭他的见解,到茶馆喝茶就是个文化的享受,图的是个自得其乐的闲趣,经历了几十年的世面,他料定,世道越是繁荣,日子越是舒心,乡民们越是有了文化,想喝茶的人必定越多,如今有钱的人日益的多了起来,日子步步往上,即便种田的庄户人家也不像以前一样一年到头的死忙了,将来享受消闲是必定要更加红火,往后这茶馆的生意只会好不会差。所以,执著的老栓满怀信心,把自己和老太的晚年以及儿子的将来永远寄托在这份薄薄的产业上面,预备等儿子身体老扎老扎,给他娶一房媳妇,成了家室,传宗接代,到自己年迈无力之时茶馆便传给儿孙,让其有个维持生计的家业,世代不少饭吃。想到这里,空闲的时候,怡然自得的老栓就用指头在柜台上敲弹着,哼几句《诸葛亮借东风》的绍京腔,虽板眼不足,但韵味尚可,老太只要一听他唱戏,便问要不要到街上去买几个下酒的菜,老栓多数的时候总是拖着长长的戏腔回一声:“不—用—了”,老两口的脸上便各自笑成了一团花。可见,这小小的茶馆给老栓一家带来了多大的欢乐和希望。
四、竞争
俗语云:天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令老栓实在没有料到是,最近这几年,不知上天降了什么魔法,未庄的一切全然逆转,阿Q、王胡、孔乙己这帮过去连茶都喝不大起的角色,突然抖发万金,而他卖茶的生意却不知不觉地败落下来。虽然外面有钱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可喝茶的人却越来越少,生意清冷了许多,到后来一天竟卖不了十碗八碗。七老爷、鲁四叔、红眼睛阿义等几个富裕的常客,以前一到店里总是要好茶好座,一次至少花两个铜板,有时还带着散碎银子来,华老栓也一向把他们当贵客待见,紫砂的茶壶茶杯都是留着给他们专用的,茶叶也要比别人多放一些,可如今却惹了鬼似的,一个多月了,这几个人一脚也没到到店里来过,其他有些档次的贵客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几个仍然穿着旧长衫的老者,隔三差五的到店里坐坐,三间茶厅里空空浪浪的,惨淡得很,桌子板凳都上了灰。开头几天老栓没大往心里去,只以为生意有起有落是惯常的事,可时日久了,觉得不大对劲,遂留心起来,一到晌午,他便站在柜台里边眼睛死盯着门口看着外面走过的行人,看来看去,门外依旧人来人往,买卖的,闲逛的、赶路的一个没少,到街上去望望,和他打招呼的人照样很多,可就是不见有人进来喝茶,老栓问又不好意思问,只在肚子里瞎盘算。他实在不明白,一样的茶,一样的水,一样的街坊邻居,一样的白天黑夜,为什么喝茶的人突然少了许多,以前一泡就是半天的毛资甫、驼背五少爷他们几个跑到哪里去了,总不至于突然忙的喝茶的工夫都没有,华老栓不知是何缘故。
眼见生意不景气,华老栓心里开始懊糟和疑惑起来,这天晚上关了店门,吃过晚饭,老栓一个人坐在西房里,捧着摩得发亮的水烟台,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烟,一边冥思苦想,闷想了几袋烟的工夫,依然摸不着头脑,万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缘由,憋不住了喊小栓问问,晓不晓得市面上有没有出什么大事,这小子虽然对外头的事懂的比老栓多些,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通老栓最不愿意听的话,道:现今的时代,人的念头、习惯跟过去完全不同了,连阿Q都成了名人了,王胡也做了精英,人家弄的那些银子,够咱卖八百辈子茶都不止,谁还喜欢你的天水茶,要我看,这卖茶生意估计也没什么发落了,能这样了将糊将糊就算不错。
老栓本就窝着一肚子的火,经小栓这么一解说,把本来还有些指望的事情彻底推到了死路上去了,心里突然咯噔咯噔的有些过速起来,他狠捏着火纸煝子,白了儿子一眼——这小子分明是混账的屁话!他站起来没好气的朝小栓道:“现今的时代,现今的时代不是人过的日子,人都变成神仙还是鬼怪啦,就不吃饭,不喝茶了?!安分守己的生意没发落,难不成叫老子做强盗,做贼去。王胡、阿Q做了角色,他凭的是真本事,做的是正路的生意吗,个个都去买假货,炒公产,贿赂官家,巧取豪夺,这天下成个什么样子,人在做,天在看,你说这老天就会永远让他们瞎折腾吗,海乙那都叫灭了,他们那些上不得台盘的勾当,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报应的!”老栓越说越来火,把烟台往桌上重重一搁,又一屁股坐下来生闷气。这老栓是个古怪的脾气,又自以为老于世故,看事不会走眼,料想眼下只是有些暂时的混乱,坚信正当地做人做事终究是好的,人们还是要正常的过日子,卖茶的生意过些时还是要活过来的。所以,对儿子的这番没根没据泼冷水的屁话很是不快。
小栓被老子教训了一顿,站在那里支支吾吾的不好作声,老太听见老头子声音有些高,跑过来一看,儿子杵在房门口,知道老栓心上不好过在拿儿子撒气,她也撅着嘴朝老栓嘟囔道:“夜里夜晚的,拿儿子出什么气,生意不好又不是他弄的,叫你弄弄鬼,防防晦气,你又不信。”见老太有点生气,老栓才熄了火,自言自语地解释道:“我不是怪他,我是说说这时局上的事情。”老太一听,又抢白了起来:“你一个卖茶的老头儿,说什么时局上的事情,你说了有用吗,你甭管什么时局,咱平民百姓,有碗饭吃就行了,你瞎操什么心,早点困觉吧。”说着拉了儿子出了房门。
老栓呆呆地叹了口气,又伸手去捧烟台。
为了提振华家茶馆的声势,老栓动足了脑筋,趁着生意不忙特地歇业了几天,请人把店面收拾了一番,又到苏州请了说书的史老先生来坐堂,讲说《孔明借东风》《武松杀嫂》的故事,一通打点,重新开张,颇有些“闪亮登场”的意思。头几天,不少的人来看热闹,店堂里坐得满满的,而且大多都是新客,也有年轻的伢儿,老栓满心欢喜,以为开了新的局面,一天到晚喜笑颜开地张罗。谁知这些人都是图个新鲜,来听书凑热闹的,年轻的后生来了几回,原本是想欣赏些刺激的玩意,见那瘦瘦的老先生坐在台子上不动,天天慢条斯理地讲老掉牙的故事,听又不好听,玩又不好玩,觉得一点没意思,自然没几个肯回头再来的。闹热了不到一个礼拜,来喝茶听书的依然剩下几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一天卖茶水的银子还不够说书的工钱,先前与那说书先生定了契纸,一个月的包银,眼看要赔大了,好说歹说,贴了几两银子,又办了酒饭招呼赔情,才提前半个月结了约,好不容易把老头打发走了。
看着生意依然一天一天地僵在那里,老栓一时没了主张,只好死马当着活马医,依旧天天开着店门,慢慢等,等生意回归往日的正常景象,可等来等去,还是月亮当太阳,一日不如一日,无一丝复苏的迹象,没办法,小店养不起闲人,老栓只好把堂侄也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