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在其次,最叫七斤嫂没信心的是,家里的几个小的太不懂事,孙子、孙女都是要吃好穿好,只晓得自己要享受,要别人伺候,从不知道别人的甘苦,小性子异样的古怪。七斤嫂常说:“三岁看八十,从小看脚直,这些死伢儿从小就这样的自私,将来不知道出个什么没心没肺的东西。”照她看,这几年的世道实在是让婆婆九斤老太给说着了:一代不如一代!她上代的人勤劳简朴,笃笃实实,没有贪心,不怕吃苦,也不计较名利得失;她这一代也是懂得勤俭、诚实善良,不喜欢玩滑头,耍计谋,看重道德良心的人,只是有些人这几年看了私利的好处,做下昧了良心的事,这其实是世道的规矩不严,把他们引诱坏了,不能十分怪他们;到了他家的六斤这代人,多数已经大变了世,想做官,要发财,自私贪图,一点不谈做人的良心和信用,没一点正义的思想;而到了她孙子孙女这一代,就更不知道是什么德行了,小小年纪,野心和私念倒万分的重,只晓得顾自己,要享福,要比别人好,要比人家高一等,从小就想死命往别人前面挤,哪管别人死活成亡,自私自利得不得了。七斤嫂担心:到这些没规矩、没良心的子孙当家理事之时,只怕要忘了祖宗,丢了良心,没了廉耻,这世道要越发的可怕了。见此光景,七斤心里很是不踏实,怕自己老了没什么好的指望。所以今天来上坟时,她想叫孙子孙女也来认认祖,磕磕头,搬搬坟头帽子,也好让他们知道敬重祖宗,不要忘了根本,可两个细东西硬要在家里玩游戏,死不肯来,还对她说:“磕头有什么屁用,你磕了几十年的头,家里都没一个做官发财的。”气得七斤嫂七孔生烟。
“你说说,这叫什么混账话,真是欺公灭祖的东西。”七斤嫂一到坟地就告诉祥林嫂和长妈妈。“老东西说着了,一代不如一代,真是的。”她气呼呼地放下手里装供食的篮子。
长妈妈笑着劝道:“这有什么气好生的,如今的伢儿就这样。我家的孙子不也是一把调,送到孔乙己学堂里去念书,十七八岁了,做人的理套一点没有学会,算计人的本事倒学了不少。处处总想着要比别人狠,比别人精,见了别人有了什么好的东西,早也磨消,晚也磨消,弄到手才罢休。只图自己成功得益,从不知道替别人想想。平时爱看的书都是什么瞒天过海、投机钻营,如何战胜别人之类的计策,说是什么用人、创业、营销的学问,可里面全是些忽悠蒙骗的机巧,比三国时候的诸葛亮的计谋还要阴狠狡诈。我怕孩子的品性学坏了,顺便说了一句:年纪轻轻,不能装这么多坏心眼儿,做人要诚实善良,修心积德。你猜我孙子怎么说我?‘老顽固,没文化的笨人才这么想。’硬说他看的这些都是出人头地的智慧。还说什么‘成功在于钻营,发财在于心黑’。这还不算,还编排了一大堆歪七歪八的道理,说:如今已是竞争的时代,竞争就是打仗,有胜有败,有死有活,你看打仗哪个诚实、修心的,谁讲良心谁倒霉,只有压倒别人自己才有出头的机会,输了就要被人踩在脚底下,就像狼必须要吃羊才能活命是一个道理。”
“这话更加的讹错了,人怎么能跟畜生比。”七斤嫂忙补了一句。
“噢,我也说。你听听,良心变成了狼心,这不是和那个什么‘人肉可以煎吃’的话一个腔调吗。这些人之初的小东西,脑子里哪一点本来的善性,只怕要被这些旁门左道的鬼东西教坏了,现在的伢儿,不晓得将来是祸是福。”长妈妈叹息道。
七斤嫂道:“哎,真说不清,现在的细东西,不知道什么邪神恶鬼投的胎,当年我家六斤只不过饭前吃了几粒炒蚕豆,老东西就把凳脚敲得扑笃扑笃的响,说饭前还吃豆子,是不会过日子,将来要败家的。现在你看看,家里的米粥米饭不好好吃,隔三差五的要买贵死了人的洋货‘啃的鸡’。 一点儿大个东西,穿起衣裳来要洋、要耍,一点不带将就,动不动就要学戏台子上的什么明星,耍酷装萌,你要一说,他一片的道理,说你跟不上世道,你说,这等式样,将来不讨饭上天,能有个什么屁出息。哼,还叫咱跟上他这个世道,咱要跟上了,这些细东西屎倒没得吃。”
祥林嫂听了七斤嫂子气呼呼的数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也接过话说:“这话是说不准的,人的出息实在是不可料定的,你说王胡、阿Q这两个人,先前一个浪荡懒惰,一个不成人器,照他们那德性,谁不认为还该在土谷祠里蹲着呢。你看看如今,买了几套大房子,小汽车开得呼呼的,官府里还时常的称赞,人物的不得了,我们这些人哪个敢跟他比,这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算看透了,这世道不怕你坏,就拍你冻,做强盗做贼,不破就是你狠,弄到钱就是有出息的。”
“这倒也是,阿Q、王胡两人,哪个晓得他能有今天,也算他有本事。”长妈妈也附和了一句。
“呸,这两个算什么东西,偷鸡摸狗,没皮没脸的,不知道什么狗屎运气,叫这些晦气货得了能。卖假货、坑公产、捞黑钱,走歪门,赚昧心的银子,还人儿灯似的显摆的不得了,这老天真是糊涂的不知好歹。”七斤嫂这回来的气更大,她一向不愿搭讪的晦气货阿Q、王胡居然得了大势,好像这事情比她的孙子不懂事还要严重。
祥林嫂也叹了口气说:“我那死鬼要是不死,到今天估计也有了发落,凭他当年的人品和本事,比这两个人好了不知多少,总不至于不如他的。”
长妈妈边花纸,边笑着说:“这也是不好说的,真有本事的好人不一定有多大的出息,你没听人说吗,乱七八糟好升官,不三不四发洋财,小人多富贵,君子常吃亏,这是如今的风水与他们投了缘,谁能想得到的事。所以,想想也难怪,我们的后代学些歪门邪道也是顺应潮流的。”
“嘿嘿,只怕到时个个都像这些人,乱七八糟糊弄一顿,这世道又不得太平了。”七斤嫂把一杯黄酒重重地洒在坟头上,冷冷地说道。
“船到弯处自要直,还是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我们横竖要死得快了,犯不着为后人担这个空头心思。”长妈妈说。
三个女人手里一边忙着摆供食、插纸旗、花草纸,点袋子,一边扯些闲话。
七斤嫂也叹气说:“说的也是,想想也不怪伢儿,这世道真是没处说了,你看看,穷的穷,富的富,越来越不公了,不是我们这些人好吃懒做,这是世道太过混账,谁要胆大心黑,敢捞能骗,谁就过快活日子,人人只顾自己,这叫什么规矩,要寻钱发家,也不能这么百无禁忌的糊弄。”
“唉,这叫怎么说呢?古久先生在世时官府还有点计划,照顾的基本平均,穷富的分别也不会有这么大了。”祥林嫂信口说了一句。
“可不是。”七斤嫂又接过话头,“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多好,教导人的都是互助互帮的法子,不许你缺德害人,自私自利,那时候各家各户安分守己,得多得少公平合理,不管穷富,有福同享,有苦同吃,人人忠心赤胆,大公无私,谁也不想谋算谁,要苦大家苦,要富大家富,苦甜人人有份,大家的日子一起节节往上,虽然底子差,上升的不快,但过得安顿、稳实,除了干活没有别的心思和压力。哪像如今,你有一千,他有千万,钱少的跟着钱多的,不是被拖死,就是被气死,成天过得疙疙瘩瘩,压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祥林嫂接言道:“这倒也是,如今的规矩也不知是怎么定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肥了皮厚的,苦了知趣的,像我哩这等老实人,将来还不知怎么处呢?”
“唉,世上人多,要一婉水端平确实不易,纵使主事的清明公正,分到下面难免有满有浅,我们黎民百姓也只能各碰天运了,再说,这人也是说不清的,你不让他有私心吧,他又不肯死命地干,要容下他的私心吧,他又贪得无厌,上面主事的也难哪。”长妈妈也叹气说。
“真不如倒退了回去好。”七斤嫂又气冲冲地说了一句。
“嗨,别说这不成用的话了,不管谁人主事和规矩如何,世道总归是要往前的,这是自然的天数,怎么就能倒退了回去呢?”长妈妈笑着说。
祥林嫂也道:“凭良心说说,如今虽然人过的憋屈点,吃穿还是比以前好了许多,日子总的还是奔上的,那些不合理的东西,上面的官府肯定是要想法子整治整治的。”
长妈妈接言道:“这话不假,赵耀宗犯事,王胡被查,这说明官府还是英明的。天下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保不齐要出些心术不正的东西,就像今日的天气一般,虽是春暖花开,但有几块乌云飘飘也不奇怪。我说,世上的毛病只要慢慢治理,还是要好的,水往东流,人往前行,日子总不会往转过的,我们还是耐些性。”
七斤嫂也笑了:“我只是心里不好过,说说气话。”
说话间,三个女人都已料理完毕,纸钱也烧的差不多了,坟地上只剩下一摊黑色的纸灰在有气无力地冒着烟。
祥林嫂急着要回去做事,忙着把供食往篮子里装,长妈妈也收拾食盒,准备离开。
七斤嫂见长妈妈急着要跑,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说:“平常难有机会聚在一起,今日横竖不忙,不如再说一会话。”长妈妈说:“不能再谈闲了,我还有事,要去供供周先生。”
“对的、对的,我们都去,周先生是个好人。”祥林嫂和七斤嫂异口同声应和道,要跟长妈妈去供周先生。
一提起这周先生,三人又少不得要发一通慷慨。
最是祥林嫂感念至深,因为是周先生的一句话让她活到了现在。“二十几年前,日子没法过了,我去问问周先生人死了能不能投胎转世,好得周先生告诉我说‘说不清’。要不是周先生这句话动摇了我的指望,我也像这些死鬼一样,坟头上不知斫了几刀草了。”祥林嫂又想起了伤心往事,不禁痛楚起来,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道。
七斤嫂打挡说:“嗨,不提这松劲的老话了,别的不说了,如果周先生在世,这世上许多假仁假义的东西、坑人拐卖的骗子,捞黑钱的贪官,不知要给写成什么样哩。如今,这么多识字和有本事的,没一个写写批判的文章,揭揭这世道的短处,各等的流子、骗子、耍子,都没了怕惧,在百姓面前说鬼话,做把戏,装正经,弄黑钱,龌龊的臭事都装的像模像样,叫我们平民百姓无可奈何,周先生要不死多好,这些坏东西也不敢这样的放肆。”
“也不见得。”长妈妈说,“周先生只是个写写文章的人,印把子又不在他手上,规矩又不是他定的,他也改变不了世道,只是写写书上的文章,让人知道知道,叫大家有个辨别而已,至于真个要改,还得做官的认账才行。”
“总之,周先生是个正直的好人,眼下这等好人不多了,等我哩一死,好人还要少,我们快去供供吧。”七斤嫂麻利地收好东西,催着要去。
三个人拎着供食朝周先生的墓地而去,一路上又说了不少先生的故事。
长妈妈说的这周先生就是鲁迅。
鲁迅原名周树人,字豫才,做个大学堂的教授,是个正直的文人。这鲁迅文才很是了得,秉性又硬,当年他以笔作枪,写人写鬼,刺贪刺虐,出了不少的东西,讥讽数落封建的害处和吃人的制度,在黑暗的世道里用文人的声音和婉转而又犀利的笔法,呼喊救孩子,救穷人,救社会,深得百姓的崇敬,并成了世界的文豪。以前的时候,官府和世人都把鲁迅当做有思想、有气节的文人,好生的赞颂和宣扬,连学堂的课本上都有不少鲁迅的文章。这些年,大家都觉得社会极为的光明,泱泱华夏,歌舞升平,早已没有了苦难与黑暗,没有了需要呐喊和批判的东西,鲁迅只是个过时的文人,而且他的文章又太过尖刻、辣火,爱挑毛病,常把人的眼光往不好的地方引,官府怕年轻人跟着学坏了,瞎写起来,弄得心里不痛快,于是便有意慢慢地把他冷落下来,好些年也没人提他或搞个什么纪念的仪式,学堂里也在想心思要把他的文章换成适应时尚的花哨大作。正如江南省府里的那个包大人所言——官府要踩死他,让他自生自灭,从世人的眼睛里消失。只有老邻居长妈妈最知道鲁迅的品性,一直念想他的为人,每年清明祭祖时总要顺便到他的坟上去供供,说:“周先生骨气硬,在世时为没权没势的人说了不少的话,人不能没个好丑良心,咱平常百姓不管有钱没钱,都不作兴忘了好人。”这七斤和祥林嫂两家老邻居同样敬重周先生的学问和正义,今日也想随长妈妈到坟前去磕个头。
于是三人有说有谈地朝鲁迅的墓地走去。
人们对逝者的怀念与祭祀就是这样,有的出于真诚的感念,有的出于习俗的应付,还有的是出于迷信的幻想和心灵的寄托。
三、茶馆
华老栓一家的上坟就是一次习俗与幻想的联合行动。
阴阳两世界,人鬼不同天。人活在现实的空间里,并不愿意和鬼神做朋友,更不希望这些鬼神来打扰自己,即便是自己的祖宗。
人只有在遇到困惑或无奈时才会想起鬼神的力量,希图靠地府和天堂的力量来改变世间的局面或自己的命运,正可谓:人不遭灾不问鬼,事不遇难不求神。尤其是一些自以为时运不好或日子艰难的人,最是希望阴间的亡魂能够显灵显圣,为后世苦命的子孙出一把力气,从此祛除晦气,逆转运势,和有钱有势的人同样过舒心快活的日子。
今年,华老栓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思去上坟的。
华老栓一家过去一直过着安逸的日子,多少年都是靠开一间不大不小的茶馆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