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如意算盘定了下来,冯县令便叫书办赶紧的准备上呈的折子,以鲁镇府衙的名义,正正规规的分别向绍兴和江南省府申报,一是先报报喜,以便上面示下和嘉勉,二是图想上面拨点专项的银两,以资大用。这书办忙活了三天,引章摘句,高论阔谈,详详细细地拟定了鲁迅文化节的具体构想,把上呈的文书弄得比鲁迅的文章还要出彩,用快马专递,送到了杭州省府。
递过了折子,冯县令以为和往常一样,上头过过目而已,只要折子上没有明显的错漏,总是会批示下来的,凭他和上头的交谊,不拘多少会拨些银子。于是,他一边在府衙静候佳音,一边且先安排人马做些准备,连阿Q、王胡等一干商贾富豪的捐赠数目以及纪念品的式样、规格等等,都内定的明明确确,只等批示一到,便立即着手张罗。
果真,折子呈了上去不久,杭州就来了公函,通知冯县令速到杭州包大人处议事。冯县令满心欢喜,只以为上峰关爱,要亲自训示指点,此事大局将定,于是便和过去一样,备了最上等的特产和雨前的茶叶尖儿,外包几百两银票放在精致的茶叶盒里,第二天叫了个主管文化的副手一同赴省,以防省里大人要追问细节,一大早,俩人便驾着官乘兴冲冲地奔杭州而去。
两人马不停蹄,当晚便到了省城,在官驿住了下来,休息一宿,准备次日去拜见省府包大人。
自古侯门深似海,这省府非鲁镇的衙门可比,房多人少,门规森严,来往进出不是达官便是精英名流,进门也很是繁琐,对不熟悉的生人总要盘问得十分细致,普通的百姓未得近前,早被呵斥了出去。而且这院子里的大人有个共同的脾气,不喜欢进去的人多,人多了怕要起哄吵闹,故此,每次冯县令去拜见包大人尽量都是独自一人,何况这次又带了礼物,这是官场上最忌讳给第三个人看到的东西,所以,他吩咐副手先在官驿等候,自己只身前去,待需要时再行传唤。
亏得冯县令跑得趟数多,门官又抽过他的好烟,对其很是熟悉,到大门跟前,冯县令和门官相互点头笑笑,便径直进去了。
进的省府大院,冯县令熟门熟路,三绕两拐便到了包大人的官厅。见大门掩着,冯县令用手指头轻轻敲了三下,里面传出包大人威严的声音:“谁呀?”冯县令赶紧一脸堆笑,轻声叫了声:“大人。”顺势蹑足蛰了进去,包大人正背着手在欣赏橱里的紫檀摆设,听见叫声,转过身来,收住神,绷着脸看着冯县令,连凳子都没叫他坐,劈头就是一顿训:“你做官做昏了头吗?吃饱撑的,办什么鲁迅文化节。”包太尊从抽屉里拿出冯县令递上来的折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一脸的怒色,冯县令猝不及防,交往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见包大人光火的模样,而且是对他这个心腹的下属,他只以为折子上出了豁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六、犯忌
原来,这包大人起根发苗也是鲁镇的子孙,乃鲁四爷的第三个儿子,因前两个弟兄都早夭了,爹妈怕他也长不大,遂拜给绍兴官家包世卿做了干儿子,名灵儿,单字一个光字,唤做包灵光,是年四十五岁,二十多年前亲爹干爹一起努力,把他送到了京城里念书,出了书房门就在京城里谋到一份官职。
看官不知,这京城是个造官出才的地方,只要挤进了官府的行列,哪怕一个随从,到了地方都是牛哄哄,压死人的气焰。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年在高处厮混,上层的关系盘根错节,那些高官大员别的人看不到,也近不了身,这皇城里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扯到了身边,甚至攀上了友情,故凡在京城做官的人不但气势非凡,而且升迁起来容易。因沾着京官的先机,包灵光混了三年,被放到了江南省任职磨炼,十余年间从县令到知府,马不停蹄,一直做到了省府的大员,主管一省的文化宣教事务,据说,后面还有更大的前程。
包灵光自从到京城念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鲁镇,后来干脆拔宅升天,把老爹老娘也接到城里去了。至此,鲁家这一门,除了田岸的祖坟还在庄子里没动,活人的户口都迁到了省城,所以和鲁镇的来往瓜葛几乎断绝已久。
这冯县令冯维庸年长包灵五岁,当初他在绍兴主管洋务之时,曾在京城和包灵光有过一面之缘。看官不知,但凡下面的小官到了京城,若能遇见一个能和自己的水土搭点边的大官,只要八竿子能打着,就要认作家乡人,这样大官和小官才能时常的沟通联络,各得其所。冯维庸见包灵光是绍兴鲁镇人氏,便与其拉亲扯故的处了老乡,时常地去有偿拜望,一来二往,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这包灵光到江南省做了省府大人,冯维庸和他处得更加密切,早在京城包大人就告诉他:再好的执事衙门,都不如到地方当个土皇帝实惠。于是,三年多前包大人才设法把他弄到这最为发达的鲁镇做了一县之尊,让他过过独霸一方的官瘾。从此,冯维庸便成了包大人的门下,对包灵光感恩戴德,视若再生父母。
虽说冯维庸比包灵光出道要早一点,年纪也大好几岁,可官场之上只论权职高低,不看年纪和经历,三岁的娃娃做了一国的皇帝,百岁的功臣都要给其磕头下跪,这是官场上古来就有的规矩,所以,平常冯县令见了大了三级的包大人,赛如三岁的孩童见了亲爹亲娘,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它一个,有如家奴一般。亏得是积年的至交,又借着家乡父母官的由头,冯县令才得以经常带了“土特产”去包大人家走动,使得这上下的情谊越处越深,而包灵光也以报效家乡的名分,对冯维庸很是关照,凡去求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这包大人根本家乡就是鲁镇的,又和鲁迅同姓,无论是仗着这层因由,还是照以往的惯例,冯县令料定:这次为鲁迅办节,包太尊必定又是“大力支持”,弄不好还要格外的关照。所以,这回的失误冯维庸万万没想到。
原先一肚子热情,突如其来被兜头一盆冷水一浇,冯县令有些发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包大人接着发火。气呼呼的包灵光在屋里踱了几个回合,情绪才稍稍平息下来:“你老兄也不想想,这鲁迅是什么人?一个最不讨喜欢的文人,尖酸刻薄,刁钻古怪,又喜好管闲事,扯顶风旗,专门吹毛求疵,拐着弯儿骂人,尤其是对官府,赛如天生的对头,给他逮着了毛病,死命地讽刺挖苦,弄得做官之人颜面扫地,无法下台,最是令人讨厌的东西!”包大人朝着冯县令对鲁迅作了一番严厉的评价,也算是解释了发火的理由。冯维庸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只想到鲁迅的文学和名气,没考虑鲁迅的厉害和上峰的看法,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心里好不惶恐,眼下只好跟着大人的话不住地哈腰点头,喘气都不敢大声。
屋里寂静了片刻,包大人从桌上拿了两根“至尊男人”的香烟,递了一根给冯县令。冯县令忙掏出火机,“啪”的一声给大人点着了,自己也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包大人朝墙根指了指,示意他坐下说话。冯维庸局促地坐到软绵绵的沙发上,一边吸着“至尊”一边战战兢兢地等大人继续训话。包灵光坐回到椅子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浓烟,开始心平气和地说:“冯老兄,不曾吃过猪肉,也该听过猪叫。你且看看,现在的文人,谁像鲁迅那样讨厌,哪个不是帮着或顺着官府说话,按着官府的需要在写文章,作讲演,这就是大势,就是潮流,就是时下最需要的文人。这个时候,你却要给这同官府的作对的鲁迅树碑立传,你说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是怎么做的,官场的思维跑到哪里去了,为何要做这不合时宜的蠢事。”
“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冯县令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想自我检讨一番,包大人示意他坐下。
“而今目下,我江南的时局辉煌之极,百姓安居,城乡繁华,莫大的功德有目共睹,从巍峨的省城到你小小的鲁镇,层层喝彩,个个喊好,你我大小官员干得安稳顺心,太太平平,你没事找事,竟然要把个炝毛的鲁迅抬出来宣扬,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我跟你说明了:若把这多事的死鬼弄活过来,将来瞎写起来,挑你的毛病,揭你的疮疤,捅你的痛处,掀你的老底,挖你的根基,那无数的功勋被他看出许多的毛病,只怕我和你老兄三天混不到夜就被他弄臭了。”包大人越说越实在,终于说到了最为关键之处——宣扬鲁迅等于自找麻烦!
听了包大人一通排比式的抨击,冯县令这才对不能宣传鲁迅的缘由有了更深的领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和包大人的远见,站了起来,不住地点头附和道:“是的,是的,大人一说,我晓得了,晓得了。”
“冯老兄,人不怕没大官做,就怕你不会做,没本事做,瞎做。”包大人的语气比先前又亲切了些,继续点拨道,“你再看看,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大官小官不喜欢为自己说好话的人,做官的有几个不会掌权,哪个要你什么良药苦口,在旁边说三道四。像鲁迅此等自以为正直,喜欢多事的臭嘴文人,历来都是官场上最讨厌的家伙。
“是的,是的,鲁迅的名气虽然有些,还是不碰他的好。”马县令插了一句。
“名气,名气哪里来的,还不是人捧起来的吗?如今正是咱们当权行令的时日,他鲁迅过去能耐再大,现今只要咱做官的一脚踩死他,他屁泡儿都没得翻。你老兄怎么反倒发起痴来,居然好丑不分,要为这个和官府作对的家伙过节日,搞纪念,胡乱给他树碑立传,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我就批给了你,上面的大人会怎么想,你叫我一同给你兜着不是?!”
“是我不好,考虑欠周,考虑欠周。”冯维庸不住地认错。
接着包大人又严肃地嘱咐道:“跟你说白了,人有亲疏,官有好恶,历来官场的褒贬皆有取舍,而今权柄都在咱手上,谁当抬高,谁当压制,谁当宣扬,谁当取缔,都由着咱们任意的摆布,像鲁迅这等只会找别扭的的文人,随他写了多少的书,随他多大的名气,随他多少人说好,都要一律封杀,让其自生自灭,以免误导世人,埋下祸患。”
“是的,是的,封杀了好,封杀了好。”冯县令连忙表了表态,表示非常赞同封杀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