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客套,两人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喝了两口茶,催天一告诉阿Q:“招募建筑商人之事刚在考虑之中,待请了赵太尊的示再作安排。不过,兹事体大,最后公开招标的过程肯定还是得走一走的。”
如今的阿Q早已不是草包一个,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弄了这么大的家业,不管正邪也自有他的一套见识。他不光晓得公家的钱最好寻,也知道官场上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术作,晓得公开招标的花样这一关必不可少,这番游戏他老阿熟门熟路,见催官人说要“走程序”连忙应道:“那是,那是,公开竞争,一视同仁,赵某决不叫催官人为难,只求官人对赵某优先考虑。”
催天一哈哈笑道:“赵老板不亏见多识广,通情达理,敬佩、敬佩。”阿Q又道:“赵某是个粗人,只会做做生意,哪里比得官人,文武全才。”
说完正题,两人谈笑风生,相互恭维了一阵不提。
看官不知,这公开招标,原本是官府为了杜绝私下交易,防止营私贪腐而想的一套主意。那方式是将要做的事与相应之要求等预先详详细细地罗列了出来,公开的告示出去,招引各处的商家来参与投标,这投标的关键之处在于价格和质量等等,最后招标的衙门根据既定的条件和统一的尺度,从所有参与竞争的商家中公开选出中标之人,作为担当此项事务或工程的商家。一般的规则是:在满足要求的情形之下,以报价最低,费用最少者为赢家。
论理,要真个是彻彻底底的公平竞争,全程的公开出来,让世人监督,这招标的手段自然是个杜绝营私舞弊的良策。可这法子一到那些心存歪念的官员手上便全盘失灵,非但不能起到丁点的作用,反而成了婊子的牌坊、贪腐的掩护。常有居心不良之人,利用这招标的法术,欺瞒天下,障人耳目,借公平无欺之名,行徇私牟利之实,这其间的文章十分的微妙,而最大的毛病就是表里不符合偷工减料两项。尽管当时那招标的场面弄得煞有介事,一切的过程也似乎无可指责,可谁人知道这中标之人是不是都照招标的要求做的,最后的账目是不是按照当初的约定结的?!偌大一个项目,这里偷点,那里扒点,工程上掐点,账目上添点,杂七杂八,撸撸刮刮,合起来就是一大笔。尤其是那些附属的工程,有合约上事先写明的,有做的时候另定的,有地上的,有地下的,有明白标准的,有双方商量匡估的等等不一,而结账付银时,又全是官府自家人操办的,给多少,拿多少都是圈内之人的事。这官人既是把门的,又是卖票的,清白与否一切皆靠自证。其间的玄机犹如一锅糨糊,理不清,道不明,局外之人根本无从知晓。
所以,但凡有门路,事先打好基础之人,心中有底,在招标之时便能凭此“两层皮,一锅糨”的法术,先是压低报价,取得竞争的优势,待工程拿到手后再串通一气,来个堤内损失堤外补,招标之时说是一千的成本,做事时却只有八百的消耗,做事是八百的消耗,结账时却又是一千的支出。许多的官府工程就是通过此等的手腕走漏的。可见,招标的办法同样可以藏污纳垢,牌坊下面也能做婊子的游戏,人心和世风要是不正,即便是刀划的法条也难挡住欲望的邪气。
故此,这招标的毛病不在过程,而在人心,人心一歪,正经的过程便成了黑暗的帮凶。
对招标游戏的等等伎俩,商人阿Q固然所见不鲜,凭他的经验,无论什么招标只要有本事把工程弄到了手,就不愁弄不到银子,何况这回又在“自家伢儿”手里,到时找补的地方多了不是。所以,当催天一说还是要走一走程序时,阿Q便爽快地应道“公平竞争,一视同仁”。他知道小太尊和催官人一定会为他安排妥帖。
话说催天一一听阿Q是太尊的堂叔,也估猜此番找他,十有八九是太尊透的风,要不怎会这么快就一脚摸到他家。于是他也不再打官腔、绕弯子了,直言道:“过几天招募的榜文就要出来,到时你先到小胡书办那里报个名号,这里的事我心中有数,但请放心,你赵老板的事我自然会鼎力帮忙。”阿Q连忙应道:“多谢,多谢,难得催官人这样爽快,我赵某决不会忘记。耀宗那里事多,我去不好,这事就托在您身上了。”
催天一道:“好说,好说。”
两人心领神会,又聊了一会无关紧要的闲话,阿Q起身告辞,催天一忙拦住,叫他把东西带走,说:“这样做不好,这样做不好。”
阿Q道:“这是进门之理,小小的意思,不必客气见外,再说我姓赵的到官人家里去拜访从没有空手的习惯。”催天一哈哈一笑,收回手来。
阿Q边说边退,出了催府。
这催天一本来就有些马屁德性,得了这美差对赵太尊已是感激不尽。那天听了阿Q的话音,推断太尊和这赵老板的关系非同一般,想来想去,觉得这是个追随太尊的大好机会,便想隔裤子挠痒,借阿Q之事好好效命太尊一番,于是打定主意,只要太尊真的有向着阿Q的意思,自己就帮定了他。
五、作奸
为了摸清太尊的意思,过了几天,催天一便草拟了个招募建筑商人的榜文和合约的草案,契纸上故意打了些伏笔,去请赵县令示下,借机把阿Q的事略微提了一提,想探探太尊的口风。赵耀宗看文书之时,催天一道:“如今各项事务均已就绪,只等招标过后便可开工兴建,此乃我县史无前例之工程,故在下以为须得找些懂底细,实力强,名望大的大老板来做方可放心。”赵耀宗听了嗡嗡了两声,依然全神贯注地看他的合约,也不发话。催天一停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向闻绍兴名商‘东亚大光明实业总公司’赵阿球先生口碑甚好,以在下之见,县衙大楼若包给此人,必然可保无虑。”
赵耀宗听了微微一笑,放下手上的文书,和颜悦色地看着催天一的脸,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也没对合约草案提什么修改的指示,只是言道:“此乃全县大事,万众瞩目,事关千秋,务必要找个既熟悉又够实力的老板,即便不是这个赵老板来做,也要找个和他不相上下之人。”最后他把合约文书原样交在了催天一手上,明示道:“我乃用人不疑,疑者不用,此事既然交托于你,一切皆由你做主就是,给谁人去做,我不插手,总而言之,如此重要之事,就像我托付于你一般,总不能交到不放心、不熟悉之人手上。”太爷这番寓意深长的话,催天一听了受宠若惊,完全明白了太尊的意思,当即信誓旦旦地表了态度,说一定不辜负太尊的厚望,不折不扣地按太尊的指示行事。
从赵耀宗处领命之后,催天一便赶紧把招标的榜文和合约定了下来,选定了招标的时日,又和阿Q私下里沟通了几次。小胡书办也心领神会,很是热心,为赵老板服务的细致周到。什么投标日期、地点,有几家老板报名,各家的实力、信誉如何等等,不管有用没用,只要他所知道的都通通私下告诉了阿Q。此类鸡毛蒜皮之事虽然对阿Q这样有通天门路的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对胡书办的这番热心他依然很是感激,不时地邀了小胡书办出去吃饭、洗澡、唱歌,小恩小惠的,把个小胡书办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屁颠屁颠的要为阿Q效力,那劲头比赵太尊、催副手都足。
闲话休絮。经过一番好生的打理,大约半月之后,在鲁镇衙门的公开招标仪式上,阿Q力挫数家对手,顺利接到了这会稽县府的“一号工程”。赵太尊、催副手和阿Q各自十分满意。签约这天,阿Q就给催天一和胡书办各包了一百两的红包,说是喜钱。
不久,阿Q就拢了一班人,轰轰烈烈地开了工。上马之后,一切都跟在其他地方一样,按部就班进行,幸得赵家小少爷的关照,又有催天一、胡书办暗中相助,诸事十分顺利。
几位官人的一片苦心阿Q自然有数,平常除了给催、胡二人送了些烟酒之类的礼物外,孝敬的银子他早就预备好了。
看官不知,天下各行皆有规矩,这商人给官家送礼也不例外,每笔都有行规和定例,绝非随便送送而已。但凡每做一事,商人不是先把自己的赚头算好留在那里,然后再把多出的银子作奉送的礼金,就是从赚得的盈利中拿出一定的份子作为给效劳之人的回报。总之,送多送少都在赚的里头拿了出来,有送半成的,有送一成的,也有更多的,赚得多送得多,赚得少送得少。你想想,私人老板要是只寻几个合情合理的盈利,自己又要靡费,又想发财,还要贿赂官员,他哪来的这么多的银子。故此,官家要想商人多送,便得想办法让商家多赚,商人送给官员的银子,实际都是从官员手上得来的额外之利的一部分,官人所拿的也就是他们另外先“赊”给商人的那一块,这就是民间所言的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要不,谁人会从自家的羊身上拔把毛送人?因此,官家与商家的礼尚往来多也好,少也好,细细的追究,这“羊毛”全出在官商一气的猫腻上。
阿Q虽然不识几个字,可厮混了这么多年,学了不少与官家打交道的规矩,对这些歪门暗道不但熟门熟路,况且还有自己独到之处——他的出手总要比别人格外的大方爽气。别人最多送一成,阿Q要送一成半,甚至两成。按他的念想,做生意不能只算眼前的细账,和官家做事,你舍得一千,他就舍得一万,有时你多拔一把羊毛,换回来的便是一只肥羊。退一步说,即便这次羊毛拔多了,赚少了,下次也不愁没机会找补回来,因为你越大方,礼越重,拿的人心里越是觉着欠你的情,他就越是要反过来巴结你,越是想着要找补你,只要拿的人不是生了急病或是等要下台,你就别担心用不上他,砸钱越多,获利越厚,这叫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凭着这等的独特见解,阿Q出手从来不小气,这些年也因此抓了不少的机遇,赚到了比别人更多的银子——这,就是阿Q“金钱胜利法”的套路。
话说阿Q忙了不到一年,县衙大楼的主体完满竣工,接着便是忙活筑鱼池、挖涵洞、铺水道、盖门房、浇场地、建库房、栽树木、种花草等等杂事。这些零打碎敲的事体地上地下都有,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有的不能马虎,有的只要能放手就行,大多没个正经的标准和耗费额度,价目多少一般都以阿Q的账单为准,其间的油水可想而知。这便是赵、催二人预先有意无意埋下的伏笔,也是阿Q看准的肥羊。
前后忙乎了一年半,一应的事体全部完工,阿Q叫账房算算,拢共赚了三万六千两银子,果然比外头的生意高了两成。
如前所言,阿Q脾气特别,出手比一般的商人老板大方许多。这次靠“本家侄子”的权势轻轻松松大赚了一把,他准备豁出了一万两让大家高兴高兴:耀宗那里六千两;催天一三千五百两;那个小胡书办不管好歹跟着忙乎了不少,也给他五百两,权当是烧烧冷灶,日后他万一升官到了别处,也好有脸去找他……上上下下打点下来,最后净赚二万五千余两,还是比外头的利润丰厚了不少。
结完账目以后,阿Q便亲自把三人的孝敬银子如数存入了钱庄,拿了银票送了过去,并以收工酒为由,请了催天一、胡书办等一干相关之人在绍兴的盛世豪门大酒楼痛痛快快地消费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