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缘故,赵耀接印之后也急切地想要弄些显眼的政绩,但锋芒未试,心中无底,怕万一拿捏不准,走了偏锋,到时弄出豁子来,非但颜面上不好交代,还耽误自己的前程。为了分摊决断的风险,赵耀宗也学着马太尊的模样,把几个副手召集起来,说是要共同出谋划策拿定会稽振兴方略。于是,衙门里的一帮人围着圆桌,准备议处兴县大计。
按照其时官场的程式,议事之前,赵耀宗首先作了一通提纲挈领的开场白,说道:“当今之时,否极泰来,各州各县皆在戮力奋发,我县亦当趁时而动,力图上进。会稽历史源远流长,然和外洋的面貌相比还是差之玄远,我等身为一方父母之官,坐视此等差距如若置之不理,便有愧此职和上宪厚望。”说到此处,赵耀宗自己有些激动,停下话题环顾了一圈,见众官员尽皆侧耳听声,十分入神,有的还在微微点头,心里很是满意,遂继续言道:“照我以外洋的情形看来,一地之穷富,百姓之苦乐,首推城池面貌之新旧,城新则人富,路宽则地肥。会稽虽人杰地灵,然繁华之状未及英吉利小城小镇之一隅,城老路窄,店少人多,房旧屋破,商贸不兴,毫无名镇之气象,发达之景观。故我官员理当为此而殚精竭虑,敢于担当。今日之会,意义非凡,诸位务要开动脑筋,放开视野,谋些超越常规的大计,想些振兴会稽的妙着,唯此方能上不负宪恩,下不负黎民。”听了赵太尊一席意长情深的开场白,副手们个个心头为之一怔,都觉得这新上任的太尊到底是留洋之士,非但思想开化,见识远大,且为民之心甚是难得,不禁有些肃然起敬。赵耀宗话音一停,圆桌四周叽叽喳喳之声便随之而起,大家不加思量地附和道:太爷高瞻远瞩,所见英明,我等既担此任,理当尽力,会稽面貌确已陈旧,我等理当为此着急……一通顺竿攀爬的话说得在情在理。
大话好说,实事难办。究竟如何作为,做些何事,会稽有多少银子的能耐,在座的官员既不知这新任的太尊意下是何打算,也未曾认真思考,故谁也不敢贸然出招,说了一阵空话,大家便不再吱声了,有的只顾喝茶,有的闷头抽烟,有的干脆去了茅房,赵耀宗等了许久没听到一句有用的话,只得坐下来继续抛砖引玉,叫大家放松情绪,不拘错对,怎么想就怎么说。被逼得没法,一堂的官人只好你言我语,乱议了起来,有说要搞文化产业,有说要搞旅游项目,有说要修路改桥,有说要建楼堂馆所,还有说要清理河塘,改造茅厕等等,五花八门,虽然各自也说了一些道理,但和赵耀宗心中的“高招”依然相差甚远,他只好叫大家:“再仔细斟酌斟酌,一定要高瞻远瞩。”说了半天,见太尊不以为然,一堂的官人沉默了片刻,又在“高瞻远瞩”上议论开来。有的说要开设“勾践博物馆”,承继古人矢志不渝的远大宏图;有的说要把西施立像,让美人文化光耀四方……一群官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通,都是泛泛而谈,未能说出一点具体的方案。
见众人越扯越远,赵耀宗忙拢住话题,言道:“我县今后要办之事甚多,但须得循序渐进,眼下要择其要务,率先着手。”他停下话题,扫视着众人,继而深沉地说道:“诸位大多任职会稽已久,之所以看不出会稽的毛病,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受眼界和见识所限。然作为一个有担当和远见的官员,我倒觉得,会稽的不足首以外貌为最。纵观现今会稽之建筑,多是秦砖汉瓦,非青即黑,毫无现代新潮之气派,居民成天看着这灰蒙蒙,黑乎乎的天上,哪来新鲜、繁荣的感受,外人更是看不出丝毫发达之气象。故此,我县当务之急是要打造几处新潮的建筑和堂皇的楼宇,如此既可让外人刮目相看,亦可给百姓营造幸福自豪之感觉。”说到此,赵耀宗一只手托着下巴,好像沉思起来,耐心地等着大家的远见。经太尊的一番诱导,众人的心情似乎也很是沉重,寂静了片刻,大家忙把话头集中到新潮建筑和堂皇楼宇上去了。
一桌官人各抒己见:有人提议建大商厦,有人却反对说商厦乃做买卖之所,是商人自己的事情,官府无需操心;有人说要盖大剧院,有人又担心钱不够……虽争论得热火朝天,但仍未能进入赵耀宗设定的圈子,正在赵太尊有些不耐烦之时,一个姓催的年轻副手突然站了起来,出人意料地提议道:“太尊的决断非常正确。其实,以我之见,说千道万,官府的形象才最为要紧。一地的发达与否,首先就看府衙的面貌如何。府衙乃一地之最高官署,理应为当地最为豪华之所在。然而,现今会稽县府衙门陈旧已久,其貌不扬,非但我等的官员住得不甚舒服,百姓看了也无庄严之感。故此照我看来,眼下修筑城池我等尚无经验,莫如集中精力,先盖一所有模有样的府衙大楼,衬托衬托会稽的兴旺发达之像。”听了这催副手的一番说辞,赵耀宗脸上掠过一丝喜悦,忙打开黑皮本子划了几句,未等众人开口,他便接着言道:“此等高见,颇有价值,能否可行,希望诸位继续集思广益,以期达成共识。”圆桌上的副手们看见太尊对前面的主意没有一丝兴趣,唯有对姓催的意见颇为赞赏,于是众官人也就不再冥思苦想了,都顺着姓催的这个提议支支吾吾表示附和。赵耀宗一一记下后站起身来,语气庄重地说道:“今日所议十分成功,诸位所言极为恰当,府衙乃全县之首脑,百姓景仰之所在,官兴则民旺,衙高则国强,府衙楼堂事关一地之形象,百姓之信心,府衙楼旧屋破,百姓何来幸福之感?改观面貌,振兴会稽,府衙理应首当其冲,给各界做个示范。”此言一出,全场皆称极是,一律赞同新建县衙大楼。见属下众口一词,共识已成,赵耀宗很是满意,说是“民主决策,大有裨益”。最后,当堂拍板,决定立马启动“县府安居工程”,给百姓营造营造幸福之感,并对盖楼之事作了具体的安排,指定那个提议起房造屋的催副手专管此事,自己的贴身书办小胡配合打理。末了,赵耀宗反复嘱咐了三点:一是要赶紧的向绍兴府衙具送折子,申明理由,呈请批准;二是寻块合适的土地,看好风水,精心选址;三要选好客商,参与开发。并一再强调要有超前的意识和高起点的气魄,保证一百年不落后……太爷发话,众人附和,一致拍手通过,这赵太尊第一个振兴会稽的蓝图就这样定了下来。
四、做局
其实,赵耀宗铁了心要新盖府衙,固然不是为了给百姓营造什么“幸福之感”,但也不全是心血来潮。如此决断自有着他的考虑和缘由。一来,做了两年跟班,三年副手,他知道官家做事从来不会白忙,做事情、花银子、树政绩、捞油水,这一套程序是相互关联的,这类一举多得的事情他已见识过多起。二来,那个硬挤进来的本家阿Q到他家送礼,同他闲聊时曾说过:凭他阿Q的眼光,如今官员虽弄钱的路子不少,但比较起来还是在建房造路上来头最大,一年弄几排房子,建几条马路,那腰里的荷包就鼓的不得了,他自己在这上头前后就洒派了好几万的银子,得益的官员有四五桌。据此,阿Q不止一次地提醒赵耀宗:“无论如何要想法弄几个大事玩玩,多弄几个钱在家里,省得将来子孙再去劳神。”只可惜当时身为副手,无权定夺此等大事,如今终于轮到自己独断专行,所以,心思就立马和阿Q的话对了铆眼,这才动足脑筋,把这既算是办了实事,树了政绩,又可亲手把持,公私两便的“县府安居工程”作了振兴会稽的第一要务。
生于官商之家的赵耀宗,最懂得捞钱的途径和时机,做副手之时,就浑水摸鱼弄了几票,虽不甚过瘾,但已然懂了不少的门道,知道这花银子的事只要一铺了开来,财路也就随之而成,乘水肥田,机不可失,但因刚刚到任,赵耀宗在外头并无多少可靠的关系,对不知底水的外人他放心不下,故此,这回建楼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劝掇他“弄几个大事玩玩”的老板“堂叔”阿Q。
话说这阿Q,自“大光明电器商行”升级为“中国东亚大光明实业总公司”以后,除了贩军火,开妓院,其他各路的勾当都做,修桥造路,盖楼扒房,样样不回。而且此人舍得花钱,善烧冷灶,早在三年前赵耀宗升任鲁镇分管经贸事务的副手以后,借着同姓之名和赵家拉亲扯故,前后给过赵耀宗不少的银子,赵耀宗也帮过他的忙,后见赵耀宗连连升官,一派前途无量的光景,晓得日后必是个有用的靠傍,于是又死皮赖脸地要认耀宗做“堂侄子”,还给他包了六百两压惊钱。赵耀宗见钱口开,也偶尔当面喊他“赵叔”。阿Q听了好不自恋,自说自话地把这赵家小少爷认做了“自家伢儿”,不时地给赵家送这送那,两家处的犹如至亲好友一般。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此番府衙安居工程赵耀宗心里的不二人选非阿Q莫属。敲定方案的第二天,赵耀宗就捎信给家里,让老爷子给阿Q放了水,说县上要搬府衙,这是个几十万银子的大活计,叫他做些准备,参与府衙的开发。阿Q得此讯息心下大喜,肚里嘀咕:“到底是手弯子里的人掌权方便,自家侄子就是靠身。”等耀宗升到了省里,他也要跟着到省城去发财。
当晚,阿Q便包了五百两银票,拎了重礼到赵宗家去向赵贵翁讨教详情。老爷子把儿子传回来的情况约略地告知了阿Q,又教了些方法,并再三嘱咐:“今后有事就找耀宗的副手催天一和胡书办,耀宗那里要少跑,免得遭人口舌。”阿Q点头会意,点头哈腰地告别了赵老爷子。
过了十几天,赵家又秘密传话给阿Q,说是上面的批文照准了,并把催天一家的住址告知了他,叫赶紧的行动。次日,阿Q就带了东西专程到催天一门上拜访去了。
催天一就是赵耀宗当场指定的那个副手。这姓催的在议事时,凭一句自己也不知错对的碰话得了肥差,也是欢喜非常,那天堂会以后,按照太尊的指令,立马和胡书办合计上呈的折子。官场办事,多数是照折子说话的,只要你说得煞有道理,上面就会有根有据地批了给你。催天一和胡书办参照上面通行的意思,翻心抠脑写了呈报折子,把新建府衙说得百倍的好处,万分的意义,专程送到绍兴侯批,不到半月,折子就照准了下来。准了折子的次日,催、胡二人便召集人马分头忙活,物色地皮、找人设计,好一阵忙碌。东寻西找了数日,最后选定了西关城墙根的一块官地,约有三百余亩,地势开阔,风景宜人,况且离市街较远,乡民想来吵闹也多有不便,赵太尊看了蛮是称心。第二天,催天一便找地理先生看了风水,那先生说此地有贵人之气,将来必出大官,赵耀宗听了笑而不语,只是指示说:“百年大计,务必找些有实力、有影响的老板来做。”这两天,催天一刚要考虑寻找建房商人的事,阿Q便登门造访,他甚觉突然,看见老阿搬了一大堆东西下来,催天一还是笑脸相迎,把阿Q迎进客厅。
进得催府,屁股还未落座,阿Q就掏出名贴替了过去,言道:“赵某不请自来,望催官人见谅。”
催天一看了看帖子,回道:“欢迎欢迎,赵老板光临,在下很是高兴。”
阿Q这几年大红大紫,绍兴的报上也登过几回。催天一虽有所耳闻,但从未和此人有任何交往,甚至是何行状也一无所知,今晚突然重礼拜访不知何事,心下好生疑惑。两人客套了几句见面之礼,催天一开口问道:“赵先生乃一方名流,事业庞大,日理万机,今日来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阿Q回说:“赵某捧的是泥水做的饭碗,赚几个小钱全靠朋友帮忙,今晚前来打搅也是先向催官人打个招呼。”
催天一道:“不知赵老板要打个什么招呼,如能办到,催某一定效力。”
催天一虽说的是客套之词,阿Q一听忙站了起来,哈哈笑道:“催官人跟我一样,也是个爽快之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你说,我老赵是专为县衙的房子来的。”
“哦?”催天一有些吃惊,虽然他也在猜测,这赵老板不约而访是否与县衙的房子有关,可他不明白:这姓赵的又非本县人姓氏,隔山隔水的,手脚为何如此之快,且一点弯子都不绕,径直就找到他。
催天一嘿嘿一笑道:“赵老板倒是消息灵通。”
“哈哈,赵某这叫抢抓机遇,一步领先,做我们这行,竞争很是激烈,发财的机遇都是同别人抢过来的,所以,今日特地来催官人这里先挂个号。”阿Q嬉着脸回道。
“此乃县府头号工程,事关重大,一切均须得按规矩运作,以免遭人闲话。再说,要紧之事还要赵太尊亲自定夺,催某这里,恐要让赵老板失望了。”催天一一半真话,一半推辞。
阿Q一听这催某人在他面前说推辞话,便连忙补道:“耀宗哪里好说,他既已把大权交付于您,具体可能还是您催官人作主。”
催天一一听“耀宗”二字,又见阿Q说话单刀直入,不像一般来讨生意的那些人低三下四,很是有些吃惊:这人如何敢于直呼太尊名讳?又仔细看了看名片,便故意笑嘻嘻地问道:“敢问赵老板是何处人氏?”
“我是鲁镇未庄街上出生。”
“哦,如此说来,先生想必和我们太爷有同乡之谊啰。”
“不错,不错,都是一个赵家,赵子龙的赵,论辈分我还比耀宗他长个字哩。”阿Q似乎有些得意。
“哦,原来如此,那也要算在下的世叔了,失敬、失敬。”催天一忙站起来拱了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阿Q也客气地还了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