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久确是个不凡之人,非但文韬武略俱全,且品格高尚,廉明清正,德行令人敬佩。虽身为一庄之主,行止却和前面各任截然不同,处事公平正直,处处身体力行,为乡民百姓实心用事,从不依权仗势图谋私利,故此,全庄男女老幼个个对其敬爱有加,先生所言尽皆唯命是从,庄子治理得是非分明,公私清晰,面貌风气为之一新。虽久遭外强蹂躏,元气初复,内忧外患尚未全然绝迹,但政通人和,众心归一,不论穷富大家过得其乐融融,没有强弱的隔阂和权势的争斗,也无巧取豪夺、贪腐奢靡等乌七八糟的肮脏之事,处处一派清明向上的气象,大好的局面旷古未见。有几个存心想恶心人的后生故意去讨教何小仙,问是不是“东边的海水变淡了”,何神人听了又自圆其说地解释道:“亏得古久是天星下凡,带了神仙的法器才更改了不利的风水,那道口的青石牌楼就是个镇风水的器物。”本来的崇敬加上何神人的一通渲染,乡民们更是将古久看得神圣无比,个个奉若神明,敬爱非常。
万众之家,主是一人。世人虽言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各人所能掌控的只是自己的行为,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真正左右他人之命运的是那个万众之中做主的一人,只有此人才能决定取舍的规则,决定人之行为的错对以及结果,这个做主之人的行为、好恶才是裁决众人之命运的准尺。所以,对于一个万众之家而言,拥立一个好人能给一片凡人带来好运、好命,反之亦然。这数万之众的未庄,饱受了几十年的欺凌和混乱之苦,只因换了一个做主之人,全盘的境况便截然的不同,其间的因由便在于此,乡民们不懂这个事在人为的道理,只道是有什么神异的力量在掌控着一切,也把一切的好坏都托付给了自己坚信不疑的崇拜。这,大概便是世人所言信仰是也。
四、斗法
花开一枝,话分两头。却说当年星官慈悲为怀,饶了蜈蚣精一条性命,无疑有放生之恩,可这蜈蚣毕竟是个冷血的百足虫妖,不通人性,不念佛心,既不思报效,又不知悔改,心下反倒和昴日星官结了永世的仇恨,只是自料本事不敌星官,一直未敢妄动,后来闻知星官已变身凡人,于是也投胎到了人间,托生到未庄西头的丁福旺家,要向卯日星官转世寻仇。
这丁福旺家早年也是未庄上一个小有名气的土财主,因上代吸鸦片把家财耗光,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最后只好把些上等的房产田地卖了还钱。因家业衰败,这丁福旺三十多岁方才成婚,次年生得一个小儿,取名丁大宝,中年得子,格外疼爱,夫妻俩尽力把大宝送到私塾里去读书,图想在儿子手上光复家业。
这丁大宝乃是精怪转世,虽小有天赋,但毕竟不是正才,从小就不甚安分,偷瓜摘桃,打架说谎很是在行,时常遭事惹祸,与人共事总想搞投机,走歪门,满肚子损招邪招,使促狭,撒烂污的花头甚多,人称“五路神仙”。左右邻居都有些防着他,后来乡民们便不叫他姓名了,一律用他姓氏的谐音叫他“小D”,内里暗含着“小的、小人”的意思。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初古久招用民防义军之时,小D也急切地前去报了名。这古久和小D,一个住未庄的东头,一个在庄子的西尾,不是一个村子里的,相隔了好几里路,原先两人并不熟识。报名之时,古久就见其面目多有不善之相,本不十分欢迎,但被其伶牙俐齿说了一通保家护庄的巧言之后方才收在了旗下,随口委了个乡军宣教的身份,分派了些鼓动联络的差事。
列位要问:这小D和古久,原先一个是山野的妖孽,一个是天上的仙家,这蜈蚣精化成的丁大宝分明是寻仇而来,既已混入古久身边,却为何久久未见交手?
看官不知,这做人和做仙、做妖不同,人并不能知晓过去未来,无论前身是仙、是妖,还是人,要得往生投胎,都必须打阎罗地府经过,这地府既像个亡魂的收容之所,又像个生灵轮回的中转之地。照地府的规矩,魂魄凡要投胎成人,须得在往生门前喝下一碗迷魂汤。这汤药一喝,将前世的情形忘得一干二净,方可赤条条无牵无挂地来到人间。否则,前世的旧账一同轮回带入下世,一切得失瓜葛都永远铭记于心,打头上开始循环往复,生灵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无休无止了。人之所以不能知晓自己和他人前生为何物,原因亦即在此。这昴日星官和蜈蚣精也是如此,同是经阎罗殿转世人间的,所以,这古久虽为神胎仙骨,但从直觉上对前世的身份和恩怨一无所知,小D亦对前事了无印象,于是,两人相安无事。
不过,人类经过轮回以后,虽记不得前世的恩怨,但冥冥之中,这因缘却是难以更改的。人际之间,无意为前世的恩仇而纠缠不休,但今世的相投与争斗,多半也与前世的恩怨有关,前世有恩,今世有情,前世有仇,今世成恨,前世作恶,今世沦落,前世行善,今世富贵,这便是民间所说的因果循环。这小D与古久前身结下宿仇,到了人间虽不至于再继续打斗厮杀,但品行和本性上的差异,却是颇为的明显。时日未久,这一对前世的冤家之间果真有了许多的嫌隙和龌龉。
却说,“海乙那”平定之初,为增添些衙门里的生气,古久想要在乡军头领中挑选几个有功之人参与府衙的事务。小D闻见风声,便私下里去活动,极力地想要谋个称心的职衔,最好是排别人的前头。可这小小的庄府里主事的职务很是有限,那功劳簿上出生入死,比他劳苦功高的勇士还有许多,怎生有他丁大宝高人一头的份,最后古久因人设职,给他授了个书房协办的头衔。这“书房协办”只是个管管书札档案之类的文职,有官无印,排名也不在头里。小D怀着强烈的念头,动了许多的脑筋,图想盖过别人,谁知,最后空忙一场,心下十分不甘。
愤愤不平的小D在庄府里协办文案,并无实在的大权和显赫的声威,与他当初的宏图相差甚远,因此和古久貌合神离,老是要弄权使诈。可这古久知微见著,洞察秋毫,哪里有他做手脚、耍小聪明的缝隙,每每想要动作,就被古久觉察,常常自讨没趣,被弄得灰头土脸。由此,古久对小D多有不满,并很是防着他,小D对先生的怨恨也与日俱增。
也许,这便是前世冤仇接续的开端。
小人的智慧在于狡诈。这丁大宝大才没有,小聪明却是过人的,巧言令色,弄权使计,投机钻营,煽风点火的花样甚多,一贯喜好躲在别人胳肢窝里趁机图谋,算得上是一个极出色的小人。
话说古久身边有一位好先生,这好先生出身于未庄街上的书香之家,论品行确是个忠厚本分之人,追随古久也是忠心耿耿,并无危害古久的念头,只是有些书生和憨厚之气。小D看中好先生的忠厚和声望,费尽心机在后面出谋划策,搬弄是非,怎奈好先生不善察人心机,经几番颠颠簸簸,便被迷惑的头脑发昏,竟把这丁协办当作了知心的朋友,稀里糊涂地与其一唱一和,联起手来有意无意和古久作对,想要用个潜移默化的法子把古久搞臭或架空了起来。这古久虽然心善,但也非吃素之人,对小D之流这一点小聪明的祸心他岂能轻易放过,几经较量,被小D煽动起来的一干人纷纷落下马来,好先生首当其冲,被效忠古久的人整得甚是悲惨。而当好先生受难之时,始作俑者小D为求自保,连忙落井下石,反说自己是受了好先生的蛊惑,跟着走了歪路,把所有的不是全都推在了好先生的身上。好先生独自承担,有口难辩,受辱不过,活活气死。可怜一个位高权重、忠厚老实的好先生,不识歹毒之心,好端端地被小人利用,白白枉送了性命,你说这与小人为伍可有好事。
古久拿好先生维了令,平息了一场夺权的纷争。这丁大宝弄巧成拙,反露了自己的面目,虽则做了检讨,把一身的责任都推给了别人,但毕竟是祸首之一,被古久狠训了一顿,搁下衙门里的职事,回家反省去了。
最毒蝎子尾,最狠小人心。小人向来都是心胸狭窄,刚愎自用之徒,他们只知玩聪明,使阴谋,时时的算计别人,一旦被别人反击,吃了败仗,便结下深仇大恨,永为死敌,而从来不知自我反省,替别人想想。丁大宝因未能担任要职生恨于古久,和先生离心离德,背地里挑唆他人生事,受了先生重罚,按理该当吸取教训,改邪归正,规规矩矩做人,可这小D个性乖张自负,只说自己无错,都是别人不听他的高见,要和他过不去,并自认为古久所做之事,他都能做,甚至做得比古久还好。因此非但不思悔过,心中反添仇怨,大展宏图的野心也越发的坚定,表面上中规中矩,背地里对古久咬牙切齿,肚里的仇恨与奸诈日日的滋长,心中已然发下毒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自己不死在古久前头,就一定要百倍地翻本,把老东西的这番事业全都拧了回去。古久先生虽然料事如神,一世英明,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实实在在疏忽了这个躲在暗处对自己怨恨滔天的小D。
小D复仇,志在必得,这几年在家无事可做,他正好把复仇的计划筹划得妥妥帖帖。
话说未庄有一位众所周知的赵太爷,这赵家几代皆为未庄首富,当年秋闱之时,赵太爷参加省城乡试,正榜高中,喜得举人,但不知何故,此后六年之内连赴两场会试,均未得中,看看委实太过渺茫,自己亦心灰意冷,于是便放弃了蟾宫折桂的念头,后来另辟蹊径,以地方才俊的名义被杭州府保荐到朝廷,也不知走的哪门子关节,竟然被署了个县令的职衔,在鲁镇威风八面地干了几年。后因时局一会儿皇帝,一会儿总统的变来变去,官场走马灯似的换人,上面的主人没个准数,他也被撵回了老家,好不容易真金白银买来的官印,没弄几年便失手让人,赵太爷心下懊糟透顶。
照赵太爷的见识,这时局之所以混乱,全是那白扯的革命闹的,这混账的革命都是那些没本事的穷鬼豁出命来和自己这些贵人过不去,纯粹是离经叛道的莽撞无知之举,要没这该死的革命,他赵太爷,他赵家的子孙,子子孙孙都永远不可能离开官场,都永远是未庄的人上之人。因此,他恨死了那种无视现成法度和祖宗规矩的革命。当年,家奴阿Q跟着革命党疯癫,他就到保皇党那里去告了密,把阿Q弄进了老佛爷的大牢。只是没料想西太后那老女人本事不济,心眼又坏,只顾自己掌权,不顾江山安危,弄得众叛亲离,内外夹攻,才让革命的风气蔓延开来,把那好好的龙庭都弄丢了,使他赵家也跟着倒了大霉。对此,他心内很是不甘,一直为老佛爷的龙庭和自己的官印惋惜不已。照他的估计,自古风水轮流转,素来时运保福人,只要时局安定下来,将来无论是谁家的天下,凭他家的财力和做官的底子,必定有梅开二度之机。所以,回到未庄,虽无官无印,但仍然做张做势,摆出一副官家模样,加之又是世代望族,乡民们对其一直颇为敬畏,在庄子里名重一方。谁知,后来偏偏出了个古久先生,这古久又是个不信权威之人,登位以后对自家很不买账,还要搞什么平等民权的“新气象”弄的穷鬼和草民都上了台面,富豪权贵反而时常受气,遇上这背时的局势,赵家在庄子里的威势一落千丈,赵太爷不得不收起往日的气焰,因此,这赵太爷骨子里对古久的治庄方略早已暗恨无穷,肚里日夜的咒骂,对古久之仇赛过了对“海乙那”之恨,只不过古久威望太甚,气势过人,他也只好顺从大势,低调做人,但暗地里却时刻埋藏着复辟的念头,和小D算是同路中人。
自从生下复仇夺位的念头之后,小D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赵太爷,知道赵家与古久的仇恨不比他小,更兼赵家几代富贵,家族庞大,在未庄亲朋故旧甚多,曾有“一庄之主,半庄之力”之说,如今虽气焰不如前,但木炭熄火,余温尚存,只要机缘得便,凭他小D的计谋,加上赵家的底力,在未庄弄一番地覆天翻的大业绝非难事。因此这几年,他背地里常和赵太爷颠来颠去,在赵家人面前诉冤叫屈,讨好卖乖,有意无意地流露些要改旗易帜的念想。无需明言,这失了威势的赵太爷的心思自然和小D一般,亦好生巴望着时日能倒转了回去,奈何自己势单力薄,难成气候,这才消停了下来。如今,见这丁协办突然找上门来要和自己联手谋权夺位,心下既惊又喜。老谋深算的赵太爷深知小D的习性,晓得此人心计甚重,手段多端,做事素来不达目的不肯轻易罢手,加之有着曾经的乡军宣教和府衙协办的身份,举起事来也算是名至实归,要颠覆古久,此乃不二人选,俩人一个要复仇,一个想复辟,乌龟瞧王八,一看就对眼,于是,几经来往,便成了患难与共的盟友,各自暗中准备,只等时机一到,立即共举大事。
话分两头。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古久来到凡间一晃几十年过去,天庭之上也时日已久。这日午后,玉皇大帝突然想到数月前于天宫一号议处蜈蚣精的情形,这才记起昴日星官离开天庭投身人间已近百日,一来担心万一再有妖魔兴风作浪,天庭便少了一处镇守的星宿,二来也觉世间凡人不过百年,星官投胎阳寿当尽,于是急传太白金星和地府阎君到凌霄宝殿听宣。须臾,金星和阎罗相继来到丹犀台下,玉帝也不废话,径直降旨,命阎君亲奔江南,将星官转世的古久召回,太白金星负责将星官府第打扫干净和安排接应等事宜,二君领命,各自分头忙碌。而这古久自己却浑然不知前世是何出身,只是遵循人间生老病死的规律,一边不停地操持庄务,一边听天由命等待着生命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