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了片刻,见仙班无人接言,一向眷顾人间且又好多嘴多舌的太白金星出班奏道:“玉帝为体恤下界凡人,决意除魔,足见我皇大爱无疆,也是我辈分内之事。不过,以老儿之见,此妖虽狂,但只不过是一蜈蚣耳,对付此等百足之虫,乃昴日星官之拿手好戏,若得星官一人前去,便能手到擒来,免得大动干戈,既费我天兵之力,又惊扰人间。”玉帝听了闭目凝思,觉得金星之言甚当,抬起眼皮哼哈了几声,当即发了玉旨,命传昴日星官速速上殿觐见。
这昴日星官乃上天主司黎明报晓的一个仙家,有如民间的雄鸡,昂头一唱,天下大白。星官虽位列仙班,但官卑职小,天宫一号议事并无他的名下,此刻接了传令童子的仙牒,性急慌忙赶到丹犀台下听旨,玉帝当即颁旨,命昴日星官前往会稽山,降妖除魔,剿灭后患,解除黎民之苦,保障天庭久安。接了御旨,星官旋即扭扭脖子,告别玉帝和众仙,踏云驾雾,急风驰骋,径往会稽山而去。
这蜈蚣精不过是八百年前从山旮旯里爬出来的一条小虫,只因偷听始祖讲经说法,幻化成精,在山上作祟,摄人精魄,散布阴霾,传播瘟病,兴风作浪,把乡民弄得苦不堪言,供奉上天的香火也因此蒙垢,这才惹得玉帝震怒,此番招来了天生的克星,固然劫数难逃。是日早课之后,蜈蚣精听罢高僧的经文,正在懒绵绵地补觉。昴日星官已雄赳赳,气昂昂行至香炉峰上,收住云头,俯首四顾,法眼一扫,果真看见一条硕大的蜈蚣蛰伏在乱石之中闭目养神。星官大喝一声:“孽障受死!”照着那妖孽的命门就是一掌,这蜈蚣也是久炼成精的一个怪物,虽法力不及星官,但腿足伶俐,见星官一掌劈来,撒腿就逃,化作一股黑烟遁入荆棘丛中,幸亏躲闪得快,未被击中要害之处,但法力已被星官劈掉大半,尾巴也被扯断一截,仓皇之中钻进了青石缝里,才侥幸逃得一命。
这星官本是个慈悲的菩萨,见蜈蚣精身负重伤,法力已失,再也无法危害人间,念其修行不易,不忍伤其性命,站在云端之上教训了几句,令其痛改前非,不得祸害人间,蜈蚣精听了连连点头,痛哭涕零地赌咒发誓,声言从今以后谨遵法旨,潜心向善,决不再为患人间,星官见蜈蚣精悔改之意甚是真诚,遂收了法术,捡起那虫儿的一截尾巴回凌霄殿交旨去了。
从此,会稽山又渐渐恢复了本来的祥和与妖娆。
这昴日星官,在天宫之上虽只是个司晨报晓的角色,但却是个多情多义的活菩萨,又兼天性喜爱置身于山水之间,自会稽山伏魔之后,见这江南地面山清水秀,地灵人杰,虽比不得天宫的琼林瑶池,但也算是人间仙境,深觉这大好的河山甚为难得,须得好好地珍惜与看护,免得再生妖魅,糟践天物,于是便时常仙游到此巡查,一来担心蜈蚣精食言失信,卷土重来,二来也委实喜欢这山水之美,难以忘怀,故此格外的关切。
话说这一日,星官乘云行至未庄,其时正逢“海乙那”猖獗之时,未庄被这伙强人搅得鸡犬不宁,星官在云头之上望见这无名之地有雾霭时隐时现,与别处的青天白日稍有不同,但细细看来既非妖气,又非魔障,似乎都是凡间的污秽之气,星官见状心下很是疑惑,遂化作一个沙弥,前去查访究竟。
却说这未庄的乡民,被外头的强人骚扰怕了,平日里小心翼翼,忽见来了一个陌生之人,误以为是“海乙那”的探子,家家关门闭户,避之不及,大人装聋作哑,不敢与其交言,小孩吓得钻进了草垛,不敢出声,有几个强壮的男人连忙拿了鱼叉出来,说要抓起来送到庄主衙门里头治罪。星官再三解说,道是从会稽山下来的行脚僧人,路过此地,见贵庄有些不祥之气,想要探问个究竟,看看佛法有无化解的办法。幸得星官面善,言语诚恳,且乡民对会稽山敬畏有加,方才消除了误会。听说是会稽山上下来的高僧,众乡邻都围拢过来,把遭强人抢掠侵害等等的情形一一告知了星官,乞求佛祖护佑黎民,星官闻之,唏嘘不已,心中好生恻隐。
回驾天宫之后,星官遂将未庄“海乙那”之害一五一十地向玉帝禀报了详情,玉帝听了也很是惋惜,只说得一声“这人间之事真是难办之极”便再不做声,站在那里瞭望着未庄的方向,只是咂嘴、摇头、叹息。
照理,这玉皇大帝掌管天、地、人三界,坐拥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法术,身边又有无数的天兵天将,个个神通无数,翻云覆雨,雷劈火烧,捉鬼拿神,斩妖除魔尽皆易如反掌,对付千年的蜈蚣精尚且不费吹灰之力,肉身凡胎之人,只要他哈一口气,霎时便灰飞烟灭,却为何要为这未庄的强人之害而叹息?!
看官不知,原来这宇宙之物看起来空灵浩渺,无影无形,无拘无束,无禁无止,一切似乎皆是随机而成,无章法可循。其实,无论是自然之中的物竞天择,人世间的轮回往复,还是天神的造物与毁灭,诸事皆有法则,皆有一定之规。人和神分属于不同的空间,天地有别,人神殊途,一个在无形的世界,一个在有形的境地,神有神的天条,人有人的法纪,人类的治理主要靠人中的帝王和世间的法度规制,对善恶好坏的褒贬予夺都是依律而定。这玉皇大帝虽拥有无上的权柄和能耐,但也须得遵循游戏的规则,不能也无法僭越自然的法则行事,再大的神通也不能替代一切。就像今世的雷达,可搜寻飞机、潜艇和人造卫星,却找不到走失的老母猪一样,各自的法术只能按照规则在各自的权限和时空内施展,过了这个界限不是违规,就是无效,无论你有何等的法术和神通,都不可随心所欲,所以,玉皇也有头疼的事,这人间的是非他实在无法插手其间。
故此,人间之事,一切好坏皆在人为,天定之说不是大惑,就是大诈,此乃必然。
三、转世
话说,星官如实禀报了未庄的境况之后,见玉帝好生为难,自己也为那些弱小乡民的苦难际遇深感怜悯,沉思片刻,便向玉帝当堂请命,说是自愿投生未庄,协助乡民抵御强人,维护地方太平。玉帝见其精神可嘉,又为自己解了难处,便欣然恩准,令其在下界行善积德,好生打理,星官领命,回到洞府关门落锁,辞了天庭,托生到未庄的古家。
古家世代以耕种为业,祖辈克勤克俭,聚得数十亩田产,还拥有自己的佃户。穷经商,富读书,因日子过得宽裕,古家几代的儿孙都上过私塾,祖上也曾学过八股文,应过乡试,也算是个书香的门第。这古家老幼待人忠厚,乐善好施,在乡邻之中口碑甚好。
有道是厚德载物,古久的老爹古德海结婚一年之后,夫人任氏便身怀有孕,次年秋月喜得一子,此儿落地之时啼哭之声清脆响亮,全身白白胖胖,四肢有如鲜藕,按照未庄的习俗,用秤称了,分量准秤足足九斤,遂取名久儿。因受家教的熏陶,这久儿从自幼知情达理,且喜好识文断字,聪慧过人,甚得乡邻们喜欢,左右的邻居都道:这久儿日后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真如乡民所言,前生不凡的古家久儿,从小胸有丘壑,志存高远,理想、气概和见识与众不同。小时候跟着大人躲避盗匪,见偌大的一个庄子家家呼儿带女,乱糟糟的慌成一团,无论是身强力壮的还是年老体孱的,个个想的都是躲逃的心思,久儿便问爹娘:“庄子里几万之众,怎没人起来抵抗抵抗,任由一伙强人放肆?”大人言道:“人人都怕伤身送死,谁人愿意兴头冒险与那歹人作对,故此只有舍财保命,逃为上计,这也是兵书上的法子,咱再忍耐些时候,等这伙强人老了便好了。”久儿听了不知如何分说,心里觉得大人的想法很是可笑,立志长大以后要改一改这“逃为上计”被动挨抢的糟糕局面。
光阴荏苒,转眼久儿到了十八九岁,长得身材宏伟,面如佛相,仙风翩翩,气宇轩昂,活脱脱的一个阳刚美男。见儿子气度不凡,爹娘本当送久儿去考举入仕,博个功名之后成家立业,可满腔热血的古久却道:“在目下世道如此腐朽,入仕做官好人也给学坏了。”执意要留在乡里做一番事业,爹娘也是深明大义之人,见儿子念善心正,便从了久儿的心愿。
未过几年,古久已然长大成熟,并有了自家的见解和方略,眼见好端端的一个庄子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数万的人口,一天到晚人心惶惶,他立誓要击退那伙海上的强人,保家护庄。为凝聚人心,鼓舞志气,古久收集了戚继光御寇,三元里抗英等许多古今抗匪退敌的事例,并细细的作了阐释分析,给乡民们洗脑强心,动员乡民打消“逃为上计”的念头,鼓起信心抗击强人。
话说这未庄负责“自治”的庄主手下虽有几个辅佐的副手和三四十名庄丁,但不是明哲保身的滑头,就是饱食终日的庸才,或者干脆就是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躲逃起来比乡民都快,御敌之事根本无从谈起,庄主也自知如此局面很是不妥,但一直苦于无有合适之人愿意担此重任,见年轻气盛的古久有此一番热心,便亲自到古家拜访,想请古久出头带领乡民抗御盗匪,古久欣然应允。
有分教:但见云翻雨骤夜,便是蛟龙出海时,这久儿出山,与那强人战必有一战。
古久临危受命,是日便在庄府门前的街上摆了个台子,招募强壮的男人组建乡勇义军。乡民们见是古家久儿为首之事,多有信任,一些胆大的男人也纷纷报名参与,未过数日,一支二百余人的护庄乡军举旗而起。有了人丁,古久意气风发,率领众人不停地操演制敌的战术,并根据庄子的地形地势,将庄丁分组编排,平常各自为业,夜间轮流值守,一旦发现强人踪迹,便以锣声为号,迅疾聚集,一支小小的乡勇之军,居然弄得有板有眼,生气勃勃,把一个原来死气沉沉的庄子搞得生龙活虎。见此情景,乡民们大受鼓舞,躲逃的心思自然消失,连老少妇孺都自发加入抗敌的行列。全庄上下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自始,只要强人一踏入未庄,就到处锣声介响,喊杀震天,古久运筹帷幄,数百勇士挺身赴阵,全庄乡民倾巢出动,那原很猖獗的盗匪几次来犯,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非但没占到半点便宜,还丢盔弃甲,损兵折将,交手了三次均吃了大亏。强人们自知:这庄子已有了高人和防御的能力,不好欺负,只好另找弱处下手,再不敢到未庄滋事。
击退“海乙那”,未庄的人们过上了太平的日子,乡民们都说这古久有如天星下凡,诸葛再世,神机妙算,能力非常,乃是乡里的吉星。为了庄子的强盛和感念古久的辛劳,大伙暗中串通起来要到鲁镇的府衙里去请命,推举古久做新的庄主。原来的老庄主闻知乡民的心思,虽颇不情愿,但也无由从中作梗。一来自感和古久比较技不如人,愧对乡民,再占庄主之位也无颜面;二来年事已高,即便继续尸位,时日也是有限;三来知道民意如此,人心难违,于是便做了个顺水人情,也主动向鲁镇县衙提议叫古久接替自己的位置。
多年来,鲁镇县衙多次接报未庄遭劫,自己又无力清剿,虽叫乡民自治,可心底下也难免有所忧虑,生怕事情闹大惊动了朝廷,自己便无法交代,弄不好还要担个治县无方或纵匪为患的责任。现今得知未庄匪患已平,县太爷很是欣喜,急忙写了捷报送了上去。这官场之上向来习惯于有福共享,绍兴和浙江省府得了鲁镇的捷报文书,都视其为治理地方的一大德政,一层一层地添油加醋,一级一级地邀功请赏,上面见了也是欢喜,夸赞浙江和鲁镇的官员治理有方,防患得力,于是又一层一层地褒奖,一级一级地颂扬,上上下下都共享了这胜利的成果。一通炒作下来,鲁镇的县太爷被江南省府授了个“文武兼备,治县有功”的牌匾。这县令正在得意非凡的高兴头上,见未庄的乡民为古久请功,老庄主又自愿让位,便欣然应允,授古久为庄主之职,继续让未庄自治下去。
此次平定盗匪,得以自立,乃未庄大喜之事,古久继位又是众望所归,有人提议要好好弄个仪式,壮壮未庄的声威。于是,几个长者自告奋勇请何小仙掐算了个吉日,预备给古久举行登位大典。何小仙问了古久的生肖年纪,眯着眼掐了掐指头,说是五月初一乃是正宗黄道,操办盛典最是适宜。约莫也是天意,五月初一这日,天高气爽,和风煦煦,成千上万的乡民涌到村东头的戏台墩下,在鞭炮鼓乐和欢呼之中,古久接过了前任交过来的大印,正式荣登庄主之位。
众人欢呼之后,古久做了简短的讲演,昭告乡民从此务要同心戮力,奋发图强,外御强敌,内求强盛,恢复未庄在鲁镇乃至江南地面的应有之地位,乡民们听了欢欣鼓舞,拥戴非常。当天,古久就带着几个得力的乡丁在原来的路口树了一座高大的青石牌坊,正中用魏书刻了两个醒目的大字——未庄,以显示自己的信心和强大。
从此,沉寂了许久的未庄又有了自己的名分和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