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色字头上一把利刀,不斩性命也伤钞票。痴情的人一旦动了色心,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去的,有的不惜破家,有的不惜犯法,有的抛却结发之情,有的一生资财散尽,聪明的人谓之色劫,清高的人谓之魔障,痴心的人谓之情债,糊涂的人谓之缘分。黄有财既然动了此念,硬把冤家当做活宝,也就断断难逃此劫。果不出玉凤所算,那黄老头终于打熬不住,未过多久,便把这位心爱的侄媳弄到身边充任自己的副手兼秘书去了。当天,玉凤就从库房搬进了黄友财的办公室,做了黄老板的贴身总管。玉凤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黄友财在办公室里转圈,咧着嘴只是笑。玉凤一本正经地装着总管的样子,心里却掩不住的喜悦。两人一个要撸钱,一个要猎色,痴心算盘各自打,两样心思一处撞,真个是:任你汉子精似鬼,照喝老娘的洗脚水。
自始,一男一女,同处一室,天天妖精陪色鬼,粉脸对油头,正事夹着歪念,两人各得其所,心照不宣。
五、翻身
第一步的算计如愿以偿,贾玉凤便更加尽情地在黄老板面前卖弄女人的魅力。
贾玉凤是个心眼细致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拿捏做作很是熟练。由库房的主管升任公司的总管之后,玉凤的打扮行止更加地用心,一身风情表现得既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于稳重与内敛之中透射出成熟妇人的风骚之态,把一个黄老头引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为了讨得玉凤的芳心,他不停地给玉凤买衣裳鞋袜和胭脂花粉,还特意到绍兴为她选了一根不粗不细的真金项链,说是玉凤脖子好看,不戴根好链子太可惜。初起玉凤不大好意思拿,半推半就,后来习以为常了,见货便收。不到一年,黄友财光金银的首饰就买了十几件,银子也塞了几百两,玉凤悉数收归己有,黄老板的欲望当然也在这钱物的大力推动之下得到尽兴的满足。
由此,经过一番有心无聊的游戏,一老一少的主仆两人,终于做了并肩的同事,隔代的夫妻,而大把的银钱也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玉凤的荷包。
时日不久,黄老板勾搭玉凤的艳事外面也有了传闻。可这两人的家里,一个是窝囊笃废的木头疙瘩,一个是大字不识的陈年糟糠,别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人还蒙在鼓里。而这等风月苟且的是非之事,民间也多有回避,自家人不说,与别人何干。一些人背地里议论了一阵,也就没兴趣再嚼舌根了,只是偶尔私下里当做闲话说说而已。坊间戏云:
六十骚公四十婆,
银棍破棒好捶锣,
但问谁家锅要补,
散尽金钱去补锅。
又道:
银钱换美色,
富翁配骚婆,
人前双活宝,
背后两猪猡。
反正贾玉凤和黄老板听不到,况且已横下心来要做这各得其所的交易,只要不指到脸上,他们不怕别人从背后指指戳戳,依然处的热火朝天。
实际,贾玉凤所任的这个“总管”的角色,并无什么固定的差事,多半都是替老板里外应酬,如同大户人家的管家,官府里的书办一般,照实际的情形,眼下稳德福这样的厂子并无设此等职位的实在必要,这全然是黄友财为了和玉凤相处方便而“特事特办”的一个名分,但这总管之职权力能大能小,只要老板喜欢、待见,便如同老板的替身一般,既可管事,也能管家,公事私事都可插上一杠子。玉凤因是黄老板贴心之人,所以做事几乎没有彼此之分,厂子里乃至家里的大事小事,黄友财都要和这贴肉贴心的“侄媳”商议计较,下人们看在黄老板的面上,对其也是恭恭敬敬,莫敢轻慢。开始人家喊她“贾总管”,她嫌这个“贾”字不好听相,怕给人弄误会了,便说她是吴家人,老板是跟她吴家的亲戚,吩咐手下一律叫她“吴总管”。不久,这吴总管便成了喷香的角色。
玉凤本就有心要做个人物,拢点小权,因此顶着这“总管”的头衔,不管大事小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从员工的招录奖罚,日常事体的安排督管,到谈生意的联络接待,酒店里的招待签单等等全是她一把总抓,一天到晚颠来颠去,忙忙乎乎,里里外外能做老板的七成主,黄老板看了还夸玉凤做事负责本心,能力高强,处处的容着她,厂子里的人背地里都喊她二老板。有些想要投机钻营的员工,晓得这枕头边上“野风”的利害,便私下死命巴结,不但平常嘴里的马屁托的好,小恩小惠也送得勤,逢年过节的礼敬都得准备两份,黄老板一份,吴总管一份,甚至有时还背着老板只送给总管。到了年节,那些图想拉生意的酒楼、店铺,也把吃食、礼品备得好好的,只等吴总管去拿,从此,玉凤家里不动锅,不动灶,鸡鸭鱼肉一样不缺。
老实转弯的吴老二,跟着得能的婆娘过上了富裕的日子,左右的邻居羡慕得不得了,都道:“一个家庭,男人要有本事,女人要有姿色,两样有了一样,过日子就不愁了。”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脚吴妈”贾玉凤,用半生的“黄珠”换来了稳得福的高管,秃子跟着月亮走,过上了人上之人的日子。不多时日,身上的裘皮的大衣、宝石的戒指、翡翠的项链等等也不时地穿戴起来,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富婆的打扮,走了出去也不乏有人讨好趋奉,鲁镇街上的酒楼饭店没一个不熟识这位吴总管,都知道吴总管签起酒账来笔头沙沙的,尤其那“玉凤”两个字潇洒得不得了,比行草的书法家写得还要好,大酒店领头的和跟班的,只要一见她的影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喊“吴姐、吴姐”。
吴妈,从替人打杂的“老妈”晋升为操控老板的“吴姐”,算是彻底地翻了身。
运倒志气消,势来人心野。人的欲望就像集市里卖的鱼肉,多是只涨不降的,况且越是得了好处,越是忘了进退,个个都想家财无底,好事不断,没个满足的时候,对此,有人说是进取之心,有人说是欲念作祟,总之,人心就是一条填不满的沟壑,得一望二,无休无止。开始穷困潦倒,吃饭都艰难的时候,早也念叨,晚也念叨,说是不图发财,只巴望个能吃三顿饱饭,穿一身暖衣,不欠人家钱财,身上没病没痛,就一切都心满意足了。可待到日子真的好转了,又期望有积蓄,有余粮,有时髦的衣服,有高房大屋,豪车美宅,进门处处称心如意,出去有人恭维奉承……先前虽经了不少的磨难,但苦难一过,照样去争名夺利,从不愿看淡或放松一点,真个是落水顾命,上岸图财,保住了基本的,惦记着分外的。平日里人人都说难得糊涂,知足常乐,可一遇到事情,尤其是这名利上的事情,却没一个真的糊涂,没一个乐于知足的,正可谓:金银本有数,人心常不足。
这“大脚吴妈”眼见的要人老珠黄了,竟鬼使神差地遇上个黄老板,逗引勾搭,七弄八弄,从小小的员工变成了堂堂的总管,从打杂的佣人变成了富婆,人前风光,暗里实惠,家里的境况大非从前,儿子五一侯也上了孔乙己最贵的学堂,一家老小过得滋滋润润。有此一番巨变,这玉凤理应很是知足了,况且出于人伦常情,亦应对黄老头以情相报,忠心不二。可玉凤这一番做作本来就是为着钱去的,又切身地尝到了银钱的好处,所以随着境况的改变,不大的心窝子里便慢慢被银钱占的满满当当,而世间的事情大凡一和钱财扯上关系,是非的界限便很难顾及,由穷变富的“大脚吴妈”贾玉凤又岂能例外。
贾玉凤在稳得福干了四年,从库房总管,等于替黄友财做了四年的内当家,黄老板一出去,厂子里的事体全由她一手处置,而且时常迎来送往,接洽联络,还结交了许多圈内的商家和四面八方的老板,因此对这服装行当的管理、经营已然熟门熟路,生意的来龙去脉、机巧奥秘都弄得清清楚楚,厂子里的事情也弄的有条有理,早就有下人偷着说:“黄老板死在外头,这稳德福照转。”
这一日,一位上海的商家来稳得福洽谈订货,午间玉凤陪其在得意酒楼用餐之时,此人不知出于何意,突然多嘴多舌,道:“而今服装行当方兴未艾,像吴总管这样的能人,何苦要给别人打工管事,莫如自己弄个厂子,做个实实在在的老板。”说者轻轻松松,闻者却为为之一震。
这上海商人之言,犹如拨动了贾玉凤脑子里的发条,使得已然平静的心里又开始不住地“滴答”起来。凭四年多的历练,玉凤知道做这服装生意并非太难,基本都是些人工活儿,投资有限,只要有了做工的人手和销货的路子,厂子一转,大小不等总有利可图,黄老板每年大把的银子从她眼睛皮子底下流了进来,其实靠的也便是这两条,如今把那上海商人的话和自己的亲眼所见细细地联想起来,玉凤着实心动不已:在这里帮别人管事,再显摆也不过是借别人的风光,银子的大头还在别人的袋里,再说,一天到晚陪这老头装人做鬼,让人背后嚼舌头,说闲话,想起来这滋味也很是难受,既然如此,不如真个乘此机会自己弄一番事业,做个真实的老板试试!
一连几日,玉凤脑子里七上八下,前思后想,总觉得上海商人的话很是在理,求人一千,不如自有八百。干了这几年她心中有数:凭眼下的路子和手里的实力,自己办个做服装的小厂笃定撑得起来,弄的好了,将来传给儿子媳妇,也算是一份祖业,弄得不好,还并给这黄老头,让他收摊子……如此这般,玉凤越想心里越热,晚上和男人吴老二说说,吴老二屁主意没得,只是说“不能蚀本、不能蚀本”,其他再也无话可说。玉凤没法,去找娘家人商议商议,谁知兄弟姊妹一致赞同,都想到时来帮忙做工,个个极力地劝掇说,“既然有这等路子何不自己去干,老是给那老头打下手,看着人家发财也不算回事情……”经娘家人一通猛鼓乱捶,玉凤终于下决心把这办厂的方案敲定了下来。
拿定主意,说干就干,为掩人耳目,玉凤叫娘家人先期行动,让兄弟在距稳德福十几里的地方圈了一块地,请了瓦木工人围院盖房,并将一些所需物件的来路、价目摸得一清二楚。那边娘家人紧锣密鼓地张罗办厂,这边玉凤照例到稳得福去点卯做事,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只等诸事齐备,她便抽身而去,做自己的老板了。
对这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勾当,被玉凤迷得昏了头的黄友财却蒙在鼓里,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