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该当玉凤苦尽甘来。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这天在街上看到一张红榜,说是一家做高档时装的厂子,要招用几个管理的职员,那上面要求的条件虽然蛮高,但薪酬的待遇也还可以。玉凤看了心里一阵高兴,自己虽不知怎样的管理,但与做衣服有关的事还是颇为在行的,至少一学就会,于是细看了榜上的地址,记在心中,准备明日便去探个究竟,碰碰运气。
这贴红榜招人的厂子名叫“稳得福高档服饰有限公司”,老板黄友财住在未庄隔壁的一个乡里。黄老板过去是有名的裁缝,走乡串户给人家做衣服,后来人们图新时,嫌自家做的衣服样子土气,家家户户买衣服的多,做衣服的少,生意渐渐冷落下来,一年碰不几个门户。黄友财不舍得荒废从小学来的手艺,冒冒失失地在自家的田里划了一块地,盖了几间房,领着几个徒弟开了个服装加工厂,幸逢其时经商办厂的行当起步不久,鲁镇一带做服装的厂子稀少,又加黄友财是老裁缝出身,手工制作尤为内行,加工的服装质量很是地道。故此,作坊一上马生意便陆续不断,几家外地的大商家还特邀他为指定的加工点。干了不到两年,黄有财有了自己固定的商家,也摸到了不少的路子,便连本带利扩了摊子,把作坊改成了正规小厂,专做以手工见长的毛呢衣服。因这毛呢的服装手工居多,料子又厚实,做起来要求甚高,难度也大,一般厂家不愿接手,也没这能力,因此,稳得福的高档毛呢服饰在当地独一无二。这些年,温州的好些商人都慕名前来采买、定购,黄有财的生意越做越广,厂子越滚越大,遂成了今天的规模。眼下,稳得福因缺少管理的人手,贴了榜文招揽人才,而这玉凤自认为针头线脑很是在行,拷边锁扣样样精通,对做衣服的活计熟门熟路,见是做服装的厂子招人,便信心满满的要去试试。
翌日,玉凤把平时不舍得穿的衣裳都翻了出来,还特意买了皮鞋,搽了脂粉,从头到脚梳理的齐齐整整,跟平时下地和做佣时全然是另一副模样。如前所言,这贾玉凤本来也算是个美人的骨子,只因日子过得拮据,无心装扮自己,才埋没了好好的姿色,如今人将中年,正是最为成熟之际,败絮其外,金玉其内,经一番精心打扮,一身的风姿便隐约地现了出来。吴老二许多年没见自己的婆娘这般讲究,觉得打扮得有些惹眼,便问了一声:“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听男人有气无力的一问,玉凤气不打一处来,白了吴老二一眼:“到哪里去?我去弄孤老!天天在家困觉,只怕将来连屎都没得吃,孩子也领不上路哩!”被老婆一顿反训,吴老二不敢吱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玉凤出了门。
却说玉凤在街上看了榜文以后,心热意切,期待着能碰到个改变窘迫命运的机缘。出了门便急急地上了路,按照榜文上的地址找到稳得福。到了厂子,门房见是面生,不让随便进去,问玉凤找谁,这玉凤脱口而出:“找老板。”门房一听这女人似乎有些来头,疑心是黄老板的相好,便赶紧开了门,并指引说老板在二楼,玉凤点点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其实,此番贸然前来,玉凤实在不知该找谁人才对,为了应付门房盘问,才信口瞎编了一句“找老板”的词儿,可和门房这么一问一答,倒真是点醒了她,心想:用人这事只有老板才能作数,不如一脚一手去问问老板,省的跟说话不算数的人白费了口舌,于是果真径直朝二楼老板办公的所在走去。
有分教,贾玉凤冒冒失失的这一闯,竟闯出一段陈年的亲缘和日后辉煌的人生。
三、遇亲
话说这黄友财,竟是玉凤男人吴老二的远房表叔,和吴家也是三竿子以外,八竿子以内的一门亲戚,只因出了五服,到吴老二这一代已然断了来往,玉凤不知有这门亲戚,黄老板也从未见过这位远房的侄媳。正在里边喝茶的黄友财见一个面生的夫人走了进来,他不知何事,站起身来待要动问,贾玉凤却先开了口:“请问,这里还在招人吗?”黄友财一听,皱了皱眉,回道:“招什么人?”,贾玉凤说:“不是招什么管理的人员吗?”黄友财这才想起了贴告示的事,眯着眼睛朝玉凤打量了一番,见这妇人甚是中看,遂瓮声瓮气地搭腔回道:“你符合那上面的条件吗?”听老板问条件,贾玉凤也不管他愿听不愿听,站在门前咕噜咕噜地把自己的能耐说了一通。黄友财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问是哪里人氏,玉凤说是桃花乡吴老二的婆娘。黄友财一听心中一惊,忙叫玉凤到里面去坐,慢慢详谈,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亲热了许多。
贾玉凤见老板叫进去说话,心里也高兴了些,到得里面,黄友财示意玉凤坐在自己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并自报家门,说是吴老二的堂叔,玉凤一听暗喜非常。
本来,稳得福此次招用的是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而且要有些学识经验,这玉凤已是三十过五,又从未管过厂子,按理根本不在其内,可黄老板见这女人颇有几分成熟的风姿,说起话来脆声柔语,让人听得很是舒服,凭他的眼光完全想象得出内里的风韵,心里便有了些了杂念,况又是本家亲戚,所以想将其留下来仔细的“考察考察”。
这黄友财是个刚刚发迹的新富,虽然年过六旬,但如同所有的老板一样,在女人身上依然壮心不已。看这远房的侄媳很有一眼,便见色起意,留了下来。黄友财把玉凤领到客厅,两人坐下拉亲扯故闲聊起来。玉凤见是亲戚长辈,就像遇见了自家人一般,慢慢放松了许多,谈吐起来毫无拘束。聊到高兴之处玉凤掩面而笑,黄老板见了更觉亲切可人,两人言来语去,不知不觉扯了半天,黄友财说中午要留玉凤和他一起吃饭,道是难得侄媳第一次光临,不好怠慢,要好好谈谈家常。玉凤求人遇亲,出门见喜,心下好不高兴,黄老板留饭,她也不想推辞,只是说“不了、不了,一会就回去”但屁股又坐着不动,安安稳稳地在客厅里陪这远房的表叔南里州、北里县的拉呱唠嗑。两人说亲情,套近乎,有说有笑,初次相识便热熟的不得了。
就这样,一番热情的瞎扯呼,黄友财硬是把这门原本早已淡忘得一干二净的远亲又续上了近情。
贾玉凤上过好几年学堂,不但说话中听,求人办事也是分寸不乱,轻重要领分得清清楚楚,今日她是来找职事的,不是来闲扯吃饭的,黄友财和她说话,她又不能不应,但心里只是想着应招的事。扯了一大堆的闲话,见黄友财没有说要招她进来,心下颇为不安。女人的直觉最为灵敏,交谈之中,玉凤发觉这老头“黄叔”眼神不时地朝自己身上瞄,脸上的神色也不像想要谈正事的模样,而且嘘问之中有的话语似乎有些出格。据此,她看出了这老板的心思,晓得老头对自己有了垂涎之心,于是便将计就计,要套牢这多情的“黄叔”。总之无论如何,她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反正人到急难之中亦顾不得许多的面皮。
趁着黄老板高兴的辰光,玉凤借着表亲的名头,放开胆子在这老头面前叫苦、卖刁、发嗲,把这素未相识的远房老叔当做知根知己的一般,开口闭口“黄叔、黄叔”,并将家里的负担、老公的无能、生活的压力、自己的烦恼等等的艰难,连诉带叹地述说了一遍,一个劲地朝这初次撞见的黄叔叫苦哭穷,求黄叔念其女流之辈支撑家庭不易,帮忙带携一把,还有意给这黄叔抛了个诱饵,言道:“只要黄叔肯帮侄媳度过眼前的饥荒,日后黄叔就是玉凤一身的依靠,无论怎么报答都不为过,能跟黄叔这样有本事的人做事,叫侄媳干什么都愿意。”对玉凤的这番表白,不管正题还是邪意,反正多情的黄友财尽往歪处去瞎琢磨。他没料到眼前这位从未谋面的熟妇“侄媳”竟然对自己有了一见倾心的意思,顿时喜笑颜开,忙道:“呵呵,都是自家之人,帮助帮助是理应的事,只要有能力办到,黄叔绝无推卸之理。”玉凤一听,忙站了起来,学着古人的模样,朝黄友财笑嘻嘻地做了个万福的姿势,轻声柔气地说了一句:“多谢黄叔垂怜。”逗得黄友财更加的开心。
两人笑了一阵,黄友财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摸了摸头,说道:“我这边倒是缺少人手,但眼下尚无好的位置,做缝纫的工人,起早贪黑你肯定吃不消,我也不舍得,担当管理的职事,一时你又没这基础……”想了片刻,便自言自语道:“只有库房主管比较合适。”坐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扯到正题,玉凤凝神迸气,侧耳听声,见说库房主管一职,顿时眼前一亮。忙道:“这事黄叔放心,玉凤虽未做过大事,可从小也上几年学堂,一般的字也认得两个,收收发发、写写算算的事还能凑合,当个库房主管料无大碍。”见玉凤接口如此之快,黄友财感到为难起来,只是看着玉凤笑意盈盈的脸,无言以对。
本来,黄友财这次是听了几个客商的意见,想学学大厂子和外洋的式样,招几个有些管理和经营学识的人才,把厂子弄得更加像模像样一点,并非招平常的劳工。这玉凤从未在厂子里做过,对办厂经商的规矩一窍不通,年纪也稍大了一点。因此,这次黄友财并没有想要把她当什么人才招了进来,跟她搭腔、唠嗑、留她吃饭,只是因为玉凤的模样惹看,想借着亲戚的名份搭讪搭讪,有意要饱饱眼福,顺便逗引逗引,看其有无上钩的意思,至于安排职事,他实在没有一丝的准备。谁知边聊边看,被这玉凤逼得没法,才不经意间脱口说出了库房主管的事。其实,他只是拿这差事打个比方而已,压根没想叫这玉凤做什么库房主管,没料到玉凤得了芝麻就打油,不容分说,一口把这事认了下来,黄有财很是措手不及。
见玉凤当真,黄友财反倒有些进退两难,愣了片刻,对玉凤言道:“库房有许多繁杂的事务,不光是收发记账。”玉凤见老板在托言推辞,忙接口道:“我知道,这库房乃是个管物的重地,弄了个不知底细的外人,生了坏心,扒拿夹带,到时短少走漏都是银钱大事,强盗好抓,家贼难防,像这等要紧的地方,确实须得有个知心体己的人才好,我想黄叔是不放心我了。”玉凤说这话的意思一是想提示黄老板:自己和他既是亲戚,又是知己,是最能放得心的,二是想激攻激攻这老头,不让他下台。黄友财听了这话忙道:“哪里、哪里,像你这般百伶百俐的自家侄媳我不不放心,还去放心何人。”贾玉凤轻轻一笑,道:“这倒也是。玉凤虽是没钱的女流,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到时若是做了对不起您黄叔的事,任凭天打雷轰。”见玉凤赌咒发誓,越咬越紧,一心要揽这美差,黄老板不知如何接茬,只是说道:“哪里话,哪里话。”并连忙岔开话题,起身叫玉风一起去吃饭,玉凤假意推辞,说是自己是来找黄叔帮忙的,论理该自己请客,怎么好意思反叫黄叔破费。黄友财笑道:“今日是侄媳到我这里来,岂有坐在家里让人请客的道理,你要请我,下次再说。”两人客套几句,嘻嘻哈哈朝吃饭的地方走去。
不知是凑巧还是黄老板的特意安排,这天午宴只有厂子里的两个外客,横竖不知玉凤的来头,氛围很是轻松随和。席间,贾玉凤百般的殷勤,借着各种的名目,端着黄老板的酒不住的与其碰杯,口口声声“感谢黄叔关照”,把个黄友财逗得十分开怀。美酒伴着美人,黄有财越喝越是兴奋,不觉便有了些醉意,贾玉凤脸上也红晕泛起,见黄老板真个要醉,玉凤忙说要吃点饭,酒留着下次再陪黄叔喝,黄有财忙喊厨下上饭,一会酒足饭饱,外客散尽,黄老板叫玉凤到客厅再去坐会儿,玉凤推说下午还要去赵太爷家做事,不能再耽搁工夫了,黄友财见不便强留,站在外面蘑菇了一阵,只好摇手再见。
临别之时,玉凤笑着嘱咐黄老板“一定要把她的事放在心上”。黄友财带着醉意,拍着胸脯应承着:“没事,没事,黄叔说话算数,你等着到我这里来就是。”玉凤略一弯腰,又给这位新认的黄叔做了个万福,笑着走了。
黄友财醉眼蒙眬地看着贾玉凤远去,也呵呵地笑了两声。这真是:
杯中人易醉,
花前眼欲迷,
酒色自在观,
谁解其间意。
这贾玉凤在人家做了多年的佣人,过怕了低三下四,被人瞧不起又弄不到钱的窝囊日子,如今突然曙光初现,心下异常的高兴。虽不晓得这库房主管是何等样的角色,但凭她估猜:既有了主管的名头,料想不是管事,便是管人,横竖不会太过蹩脚,弄不好还是时下流行的白领一族。她也不知道黄老板公司里这库房主管是何等样的情形,只以为有个空缺在那里,等人去坐,只要不让别人挤了进来,自己就笃定无疑,那日和老板认了亲,叙了情,许了愿,说了老扣的话,黄老板又拍了胸脯,便以为美差已唾手可得。想到如此美好的前景,玉凤兴奋不已,准备准备,只盼望稳得福的通知一到,便脱离苦海,去做他的库房主管。
话分两头,却说这黄友财的厂子里,那仓库主管的位置眼下早已有一个人,也是黄老板老婆的姨侄媳妇。这女人虽然没有玉凤这么伶俐,但做事也是认真负责,忠心耿耿,又是老婆娘家实实在在的亲眷,因此黄友财从未打算将其撤换,那天只不过不想让玉凤当场失望,才随便打了个比方,万没料到话一出口,便被玉凤抓住不放,收回来吧又不忍伤了这位媚人熟妇的心,也不舍得轻易放掉眼看就能到手的野味,给她做吧,又没处对现任的主管开口,这几日想了几头的主意总觉不妥,心下甚感作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