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活质量永远取决于流行时尚,取决于社会格局背后的那个最深层的谎言,无论在穴居时代,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莫尔的乌托邦,在封建领主制或民主共和制。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究竟是谁,是哪些人,成功地骗过了我们,我们甚至根本就不可能问起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问题,不是吗?
【附记二则】
“你们的羊,”我回答说,“一向是那么驯服,那么容易喂饱,据说现在变得很贪婪、很凶蛮,以至于吃人,并把你们的田地、家园和城市蹂躏成废墟。全国各处,凡出产最精致贵重的羊毛的,无不有贵族豪绅,以及天知道什么圣人之流的一些主教,觉得祖传地产上惯例的岁租年金不能满足他们了。他们过着闲适奢侈的生活,对国家丝毫无补,觉得不够,还横下一条心要对它造成严重的危害。他们使所有的地耕种不成,把每寸土豆围起来做牧场,房屋和城镇给毁掉了,只留下教堂当做羊栏。并且,好像他们浪费于鸟兽园囿上的英国土地还不够多,这般家伙还把用于居住和耕种的每块地都弄成一片荒芜。”(《乌托邦》p.21)
附记:这一段就是著名的“羊吃人”一语的出处,莫尔也正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才去幻想一处乌托邦的。如果上帝当真按照莫尔提供的这份社会蓝图创造一个世界,并且在创世之后再也不加干涉的话,我不知道这个乌托邦会不会按照莫尔的预期发展下去,或者会不会发展到一个比“羊吃人”的世界更坏的地步。
设想这样一个情景:一国王正倾听一批廷臣大发议论,筹划如何为他聚敛财富。一个廷臣献计,国王支付时可将货币升值,当他收进时,可将其贬值至法定率以下——这就可以双收其利,既用少量的钱还大量的债,又可以从应收进的小笔欠款捞一笔钱。……又有廷臣献策,国王要规定许多禁例,侵犯国民生计更是禁例,违者严厉处分。然后,他又从因禁例而利益受损的人那里收取金钱,特许对他们开禁。这样,既博得老百姓的欢心,又有双重进项:既向贪图横财以致陷于法网的人勒索罚金,又向另一些人出卖专利——的确,卖价越高,国王越贤明,因为国王极不愿给私人以侵害公益的专利,如要给予,必须私人付出重价。(《乌托邦》pp.36-37)
附记:我读中学的时候,政治学教科书上说通货膨胀是资本主义的一种“经济政策”,一种巧妙的剥削手段,而不是一种“经济现象”。这个问题确实困惑了我很久,后来在经济学里学到,通货膨胀细说起来的确有各种复杂的因素,但归根结蒂只有一个原因:钱印多了。所以很多经济学家把通货膨胀叫做“隐性税收”——如果明明白白地向国民加税,难免会加重人们的怨气。从莫尔的反讽来看,这真是一个既古老又经典的统治技术啊。
禁令与特许同样经典,对于统治者来说可谓名利双收。对商人们也不坏,只要交一笔钱就可以买到特许权,只要买到特许权就可以公然侵犯公益。受到侵犯的人也许会疑惑那些购买特许权的款项为什么没有被用来补偿自己的损失,而是落入了国王和他的爪牙们的腰包。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想这些烦人的问题,就像那句流行语说的:“如果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你就要学会改变自己的内心。”
03.第三站:德尼·维拉斯的
《塞瓦兰人的历史》
稍稍有些阅读趣味的人都知道商务印书馆的那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在书店里会整整齐齐地码上一大排,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其实在这套书里,也有几本可读性和趣味性极强的,只是湮没在那一片刻板面目的海洋里,不大为人所知罢了。《塞瓦兰人的历史》就是这样的一本书,绿色的书脊,被归在政治类。
其实这是一部小说,而且是幻想小说,有点像《鲁滨孙漂流记》或《格列佛游记》,作者德尼·维拉斯是一位17世纪的法国新教徒,后来人们把他和托马斯·莫尔、康帕内拉等人一起称为空想社会主义的先驱。当然,维拉斯自己一定不会这么想的。
维拉斯的故事才一开始就充满悬念:一艘远航的大船遭遇了险恶的天气,乘客和水手们逃到了一座既无人也无名的小岛上,并且不得不在这里生活下去。这个设定很像是前两年红极一时的美剧《迷失》。然后,几百名幸存者们选举首领,建设官僚体系,安排打猎、采集和探索的工作,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组织。
在这段日子里,除了有一个不幸的人在海滩上被鲨鱼吃掉之外,最大的凶险就是他们的人口构成:女人有74名,男人却有300多名。很快地,男人们就因为争风吃醋而动了刀子,于是,幸存者们进行了一次意义重大的社会改革:
这次事故促使我们制定了新法律。我们认为,只要我们当中有女人,如果不及早作出安排,使男人们按照某种规定占有她们,她们就会成为纠纷的根源。但糟糕的是:妇女只有74个,而男子却有300多,因而不可能将一个女人分配给一个男人。为了找出恰当的权宜之计,我们商议了很久。最后决定:每一名高级军官可有一个女子,他们每人按自己的等级进行挑选。我们把其他人按照身份分为各种等级,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即:下级军官可以每星期和一个女子睡两个晚上;普通人睡一个晚上,某些按其年龄和身份每十天才能跟一名女子睡一夜。
此外,我们把50岁以上的男子和四名到巴达维亚找丈夫的妇女分开对待。那四名妇女宣称忠于自己的丈夫。她们总是在一起,不和其他人交往。可是,当她们看到自己避免与之交谈的那些女人都有了朋友,而其朋友的行为反倒受到称赞,再者,等候来自巴达维亚的援助又杳无音讯时,她们发愁了,并对自己所做的选择感到懊悔。她们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苦闷,以至我们不得不给她们另配丈夫,就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法]德尼·维拉斯《塞瓦兰人的历史》,黄建华、姜亚洲译,商务印书馆,1986,pp.29-30.)
这可真是给我们摆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道德困局,主讲《公正》的那位桑德尔教授一定会喜欢这个故事的。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过好熊,他犹豫了好一阵才打出一个困惑的笑脸说:“只能讨论,不好评论。”
这时候我们很容易这么想:这是一群道德败坏的欧洲人,作者之所以这么写,一定是为了和即将出现的塞瓦兰人美好的乌托邦社会形成对比。可是,当这些欧洲人的使者们踏上塞瓦兰人的地界时,却受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款待:15名年轻女奴被带了过来,为客人们提供慰安妇式的服务。
负责接待工作的塞瓦兰人很清楚这给客人们带来多大的惊讶,于是长篇大论地讲了一番道理,说这是伟大的国父,塞瓦兰人的立法者塞瓦利阿斯早先定下的规矩:“他考察万物之后,下令惩戒放纵和粗暴的行为。但他同时主张大家要顺从上帝和大自然关于保存人类的意愿。为此他下达命令:凡是达到某一法定年龄的人都得结婚,而旅行者可以和女奴同居,我们这里女奴不少。这位伟人不许我们把有助于保存种族的事情视为罪过。但是他不主张放纵无度,不知节制;一切快乐都必须是有节制的。为了这个缘故,我们这里不允许男人没有女人。你看,你们有多少男人,我就给你们领来多少女人。在你们留在我们这儿的时间里,她们每两天来侍候你们一次。我知道,这种习俗在欧洲是受到谴责的。那里的人不大承认美德在于爱情的正当享用,而不在于完全的禁欲。在我们当中是看不到使贵国声誉受损的那种丑恶行径的。”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自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以来,这些大大小小的乌托邦几乎都把优生优育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强行推广,都认为男女关系的核心意义就在于生育后代,所以从恋爱、结婚到生儿育女,整个过程都需要政府的管理和控制。当然,这些乌托邦的居民们对此都是欣然接受的,因为大家都喜欢有序的社会,藤生草长的野猪林当然不如精心修剪的人工草坪秩序井然、赏心悦目。
塞瓦兰人的国父名叫塞瓦利阿斯,是来自波斯的一名贵族,他带着先进的火炮征服了这片还在使用弓箭和长矛的地方。他聪明绝顶,恩威并施,自称是太阳神的使者,奉命来这里惩罚那些不服管教的部族。他把火炮叫做天雷,说那是太阳神的武器。结果他得到了所有部族的拥戴,“一统天下”。出于友好的政治目的,他很有必要把各部落首领的女儿、侄女们娶作自己的妻子。
读到这里,我想起我们的历史书上总是批判封建帝王三宫六院,穷奢极欲,看来人家讨那么多老婆远不是出于简单的花心,更多的是为了笼络重要人物,维护世界和平。在政治人物那里,一切都是政治,婚姻当然也不例外。我们应该如何给予道德评价,这又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了。
在公有制的思想发展史上,共产之余往往也要共妻,这是得自柏拉图《理想国》的传统,在今天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那些伟大的思想先驱并非怀着恶意,而是怀着满腔的热忱在设计这样的社会蓝图。塞瓦兰人不知道是进步了一些还是退步了一些,他们享有私人的家庭生活,但是,夫妻双方如果彼此不满的话,就可以搞一种在今天被称为换妻的活动,但这只在身份相当的家庭中间进行。
今天思想开放一些的人可能会认为维拉斯是在主张男女平权和婚恋自由,但实情似乎很难捉摸。如果维拉斯真是这么想的,他就不该主张那种最令我无法接受的社会制度:男人可以娶好几个妻子,但数量不能超过规定——这个规定是赤裸裸的官本位式的,行政级别越高,可以娶的妻子就越多。
接下来最值得一说的就是塞瓦利阿斯的登基大典。塞瓦利阿斯故意拒绝大家的拥戴,说他不过是太阳神派来的使者罢了,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听从太阳神的亲自指示。于是,塞瓦利阿斯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那典礼仪式的精美与复杂大大震慑了当地土著。接着,塞瓦利阿斯诵读了一篇长长的祈祷词,这祈祷词充满了诗歌的感染力。
这篇祈祷词深深打动了在场者的心,并使他们对这位王子的虔诚怀有崇高的敬意。然而他们觉得意外的是:塞瓦利阿斯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听见神殿的穹顶处传来一阵柔和悦耳的乐声。乐声似乎自远处而来,逐渐临近。当乐声相当近的时候,便听到一位女子或一个少年的优美的嗓音。这声音柔和动听地唱了一会儿之后,便对全体在场的人说道:他受太阳神的派遣来向他们宣布,光荣的太阳神已听了他们的祷告,接受了他们的祭礼,甚至已经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要把他提到高于他人的职位上。但是神不想授予他国王的称号,因为任何凡人都不配以君主的名义去统辖神的选民。这个民族是神从世界上的一切民族中挑选出来作为他的臣民、作为他的真正信徒的。他既然已是他们的神,他愿意自己来当他们的君主,以便他们完全按照神的法律来进行管理。神会通过他选拔为王国摄政官的那个人之手赐予他们以极其公正、极其严明的法律。神从前已把那个人提到大祭司的高位了。神所选拔的人正是大祭司塞瓦利阿斯。神当众宣布他为摄政官。最后,神命令众人接受他这种身份,将来要服从他和他的继承人,这是按照神亲授给这位使者的上天法律所规定的。神挑选这位使者作为他的意旨的解释人,作为他的恩泽的分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