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注意力经常漫无边际地徘徊在某一本书上,也许只是很薄的一本书。有时我会觉得,书籍对于我就像日本人的茶室。茶室,日语发音为sukiya,汉字有好几种写法,具体怎么写就取决于茶道师的个人趣味了。我喜欢“空屋”这种写法,一座茶室就是一处极简的空屋,除了为某种暂时的目的而做的简单装饰之外,是空无一物的。冈仓天心这样解释过空屋的含义:“人不能同时倾听多首乐曲,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在主题上,才能实现对美的真正理解。于是人们将会看到,我们茶室的装饰法,与西方流行的方式恰好相反。在西方,人们总是把室内装饰得像博物馆一样。对于习惯了装饰的简单和装饰方法频繁变化的日本人而言,西方人那永远充斥着大量绘画、雕刻和各式古董的室内装饰,只不过是一种恶俗的炫富。哪怕只是持续不断地观看一件杰出的作品,要想欣赏它的美,也需要丰富的鉴赏能力。何况那些欧美家庭中的人们,天天面对各种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的确需要无限的艺术感受能力。”
冈仓天心最后的那句话颇带反讽的意味,他才不认为欧美人家真的有什么无限的艺术感受能力。其实这个道理在所有的审美问题上都是适用的,我喜欢在朴素中默默静观,而不是在丰富的视听效果中放肆地哭笑。
所以我喜欢读书。所以我读的书其实并不很多。
07
与那些专心做学问的人相比,我的阅读量就更是少得可怜。我没有什么学问要做,如果为了解决某个问题而去大量查阅参考资料,那也仅仅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罢了。每次遇到一本喜欢的书,我也总是舍不得把它快快读完,愈是逼近结尾就愈是增加伤感。
我也会特意去找排行榜上的书来读,这虽然是一种太没品位的事情,但好在也没有什么人会因此而嘲笑我。当然,对于我这样一个终年都沉浸在缓慢阅读的趣味里的人来说,如果欣赏层次还停留在大众水平,那可真有点愧对智商了。只不过因为我很少与外界交往,于是就想通过畅销书来了解一下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潮和风尚罢了。而且,总有一些朋友拿畅销书来征求我的意见,或者兴致勃勃地向我推荐,于是,一时心软,也为了聊天时有点谈资,为了表现得合群一点,为了不被人当做一个“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也会咬着牙看上一看。
另外还有一个很实际的考虑:虽然我的生活成本和物质欲望已经低到了让所有人无法置信的程度,但是,要维持基本的生计,就不得不委屈自己写一些狗屁文章。畅销书会帮助我了解人民群众的阅读口味,会帮助我掌握一些蛊惑人心的说服技巧,会泄露给我同行们的种种欺诈手段——别以为只有牛奶里才有三聚氰胺,别以为只有生姜才会用硫黄来熏,精神食粮的卫生状况即便不比物质食粮更糟,至少也丝毫不会亚于后者。有多少冠冕堂皇的名家信誓旦旦地向我们传授假的知识、一知半解的知识和真伪莫辨的知识,还有多少像我一样的作者为了生计而编织谎言。
我们怪不得编辑,因为编辑总是很体面地辩解说:“我们有什么办法,谁让读者就喜欢这些!”我们更怪不得读者,他们只是读书太少,缺乏必要的鉴别能力罢了,雨果若是当了幼儿园的老师,总不能因为小朋友们欣赏不来《悲惨世界》而仇恨社会吧?
08
我自己也不曾仇恨社会,毕竟在任何社会里都会有一些不适应这个社会的人,倘若迎来了一个能让我这样的人如鱼得水的社会,肯定就意味着有另一批人被排挤到边缘地带。我想得开,否则这么多书岂不是白读了。但朋友们总说我有点愤世嫉俗,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们不曾认真地了解我,只是把心理学所谓的刻板印象直接套在我的身上,认为像我这样一宅到底的底层分子一定是郁郁寡欢的。他们认为,因为我没有房、没有车、没有正经工作、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女友,存款从没超过一万元,所以我一定得是牢骚不断、郁闷不止的。只有和我接触的时间长了,才能看到我身上那不可救药的乐天主义。
书籍带给我的快乐,就像女人带给唐璜的快乐,就像地位带给于连的快乐,就像金币带给老葛朗台的快乐。只不过,理解唐璜、于连和老葛朗台的人太多,理解我这种快乐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也许只有好熊,他也是一个自闭的、爱读书的乐天的人,只是因为拖家带口,所以忧愁比我多些。是培根说过,一个人只要有了家,就等于向命运送交了人质。
是的,这还让我想起张章,是一个曾经散淡无争的朋友,一个诗人,却终于为了家庭改变了自己,变成了积极进取的人,挣房子、挣车子,劳累之余总会虚情假意地对我这种生活表示无比羡慕。记得那天张章开着新买的车子来找我,聊起书来,聊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出的一套《周作人全集》。他很爱周作人的文章,但说起那套书要两三千元钱,他犹豫了一阵,终于没舍得买。我问他那辆新车多少钱,他说38万,我惊叹了一下,说可以把车卖了,能买的书都够看一辈子了。
他说不能卖,因为书只是内涵,车却是脸面,人在社会上混,脸面永远比内涵重要。
那一刻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真不愧是一个曾经的爱书之人,就连庸俗起来也不失读书人的趣味。真的,书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因为它最耗费时间,也最需要心境。但张章终于抵制住了这种奢侈品的诱惑,他以后也许只有靠CK(Calvin Klein 卡文克莱)内裤来提高内涵了。
09
我自己是没兴趣提高内涵的,我读书仅仅因为我喜欢读书。海盗路飞建议我写一部游记,记述自己是如何单枪匹马地从书的港口到书的城市,从书的山到书的海,从先秦到明治,从长安到伦敦。他说他也会写一部游记,是真实的“行万里路”,还要拍很多照片。他带着价值几十万元的照相器材,而我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堆廉价的纸张以及硬盘里免费下载的电子读物。海盗路飞要和我比一比谁的游记写得更好,这真不是他这个年龄应有的单纯啊!
我的游记大概可以叫做卧游记——南朝有个叫宗少文的人,一生爱好远游,后来身体不行了,没力气再去寻山访友,于是遍画名山大川,挂满了家里的墙壁。宗少文从此每天在家抚琴自娱,尽使纸上的群山发出回响。
宗少文的卧游不得已而求其次,我的卧游却是我所能够想象的最好的旅行方式。有的人喜欢真枪实弹地冒险,所以我们总是能在新闻里看到“驴友”在山中遇险的报道,甚至还有这样一种专为富豪打造的旅行项目,让他们带着超豪华的装备去挑战世界上最危险的一些地方,富豪们在出发之前要签署生死文书,还要缴纳一笔处置尸体的准备金,如果自己遇险丧生,组织这个项目的那家公司就会用这笔钱把他的尸体送回老家。我在网上和这样一位富豪聊过天,他说他刚刚从亚马孙丛林回来,他每次出发都是瞒着家里人偷偷去的。
小雯当时主编一本旅游杂志,我就把这个富豪介绍给了她,让她做了一期专访。小雯说在采访之后久久惊魂未定,问我敢不敢参加这样的活动。我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我全然没这个兴趣。你知道英国的湖区吧?大诗人华兹华斯住过的地方,那里有着全英国最美丽的自然风光,但是有一天,拖着一个臃肿大肚子的波洛先生,那位比利时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最著名的侦探,因为案件的关系跋涉到了湖区,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风景如画的泥泞中时,愤愤地抱怨说:“是的,这里风景很美,但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不就是我们付钱给画家,让他们把这些风景摆到画廊里供我们欣赏的原因吗?”
波洛一点都不懂得美学,康德先生一定会对这种愚蠢论调嗤之以鼻的,但是,这种蠢话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我的心声,何况我像波洛一样,喜欢智力刺激的人难免会轻视感官意义上的肤浅审美。——我是不是又把话说重了呢?请原谅,我到底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小雯说我情商为零,我相信她的判断。
10
一些朋友总在鼓励我好好写完这部游记,他们的语气是如此古怪,以至于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把我当做一个抑郁症患者,认为写作会对心理宣泄有所裨益。我甚至不能辩解,因为我的任何辩解都会被他们当做“病情”加重的表现。唉,我只是一个和当今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不符的人而已,所以,虽然我并不全然赞同福柯的观点,但也无奈地把他的《疯癫与文明》推荐给这些朋友看。
令人丧气的是,他们不是嫌太深奥了,就是嫌太枯燥了,抱怨一通之后便对我说:“反正你会在游记里走到这本书的,不是吗?比之福柯的原著,我们更期待你的二手货。”——这也算是鼓励吗?
最后令我决心下笔的是好熊的一番原本无关的话。好熊喜欢读书,说话既缜密又很幼稚,所以我很喜欢他。记得有一次在论坛上,有人问起好熊怎么读过那么多书,好熊便讲起了茨威格的小说《象棋》,一个纳粹时期的可怜的囚徒在难挨的监禁生涯里以想象大师对战的棋谱来打发时间,他的世界里从此只有象棋,好熊说只要把小说里的棋谱换成书本,就是他自己的处境了。
那一刻我真觉得和他心有戚戚,是的,如果有人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会答以同样的故事。所以我想,索性就写点什么好了,就像那个棋手不该与人对弈,只该找个地方默默编写自己的棋谱。
随着闲散的阅读时光慢慢积淀,许多的书、许多的问题,都渐渐被串在了一起,就像板块漂移中的各个大陆和岛屿被漫无目的的航海家一一走遍,在海图上增添了许多新的地标和新的经纬,当我重新在这纵横交错的连线上穿梭往还,发现某个岛屿应当是从某座大陆上分离出去的,某个海岬原本只是一座大陆中间的一处裂谷……世界就是这样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像一个拿着高倍望远镜的人终于在来来回回中调准了焦距。
有时我会觉得一类类的学科就像是一座座的大陆,而我的航船要比麦哲伦的航船快上不知多少倍。我一直不曾被“专业训练”固定为某一座大陆上的土著民,我没有故乡,没有国籍,没有户口簿和身份证。
我的读者朋友们啊,我不知道你是否跟得上我的游踪,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样的游记,但至少我希望你懂得,写下这部游记的人并不是什么屋顶间的哲学家,在他那窄小、逼仄的屋顶间里,他其实并不比你们更少愉快。
程雨城
201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