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愿意把自己为报纸杂志写的稿子贴出来,就连刊发的时候我都是胡乱起些笔名。为了顺利发表以便混到微薄的稿费,我必须采取“只谈风月”的策略,并且连风月都不能“无边”,还必须迎合读者趣味。所以我认为自由撰稿人的差事是一种“贱役”,除了必须牺牲自己的品位之外,有时候还必须牺牲自己的良知。
海盗路飞问过我:“难道区区几百块钱的稿费就可以让你出卖良知?嗯,要想让我出卖良知,至少也要一千万。”
我冷冷地回答他说:“这就是俗话说的‘物以稀为贵’。”
可是,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啊,也许你读过的某个抚慰人心的名人逸事就是我编造出来的,如果你知道一些感人肺腑的励志训诫出自我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之手,你还会对它们信以为真吗?也许你读过的某一本绘声绘色的游记也出自我的手笔,但你知道,我这个自闭症患者连小区都很少出过;还有那些佛教故事,禅宗机锋,一切可以引申为心灵鸡汤的东西,作者娓娓道来,劝你应该知足常乐、吃亏是福、云淡风轻、禅意生活,其实他自己正在酷暑的季节缩在一个没有空调的房间里,为了挣出下个季度的房租在一台破电脑前没日没夜地赶工,同时还很窘迫地和出版社商量能否预支一点稿费。
别以为这些出版物你只会在地摊和盗版书摊上看到,不,它们明晃晃、亮晶晶地摆在报刊亭和书店里,这确实都是大众读者们想看的内容,何况还配上了华丽丽的包装呢。没有人愿意刊发我认真写下的作品,它们毫无市场价值。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市场价值的文章就是坏文章,没有市场价值的作者就是没水平的作者。既然大家都这么想,我还是不要假扮清高的好。
05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朋友们当中读书的权威。这算不得什么意外,在九年制义务教育之后我就一直过着自闭的日子,整日以读书为乐,间或打些零工,但都不长久。除了读书之外,我也会下载一些视频来看,电影或者电视剧,但我从来不看电视,房间里虽然摆着一台,那是房东留下的,在我这里它就像陶渊明的房门,“虽设而常关”。
我不喜欢看电视,甚至不喜欢任何影视节目,我只喜欢文字。我不太喜欢市场艺术,而电影、电视正是最标准的市场艺术。曹雪芹可以用一辈子时间雕琢一部《红楼梦》,只对自己的文学天才负责;凡·高可以一辈子不被市场接受,只对自己的艺术天才负责。文学和绘画都是相当个人化的艺术,只要一个人耐得住寂寞,就可以默默地创作;他可以大胆地走在时代审美趣味的前边,但是,没有哪个导演能做到这一点,就算他自己甘愿如此,也不可能说服剧组里那么多人,更不可能说服投资方支持自己可能永远赚不到钱的毕生事业。
即便纯粹从审美的角度来讲,我也觉得影视是一种低劣的艺术,过于具象化的表现手法完全制约了你的想象力,而且你只能随着它的节奏亦步亦趋,不像读书,节奏的自主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你会是作者的伙伴、合作者,在他留给你充足的想象空间里完成对作品另一半的创作。
所以,如果可以读剧本的话,我是不愿意看电影的。看着剧本,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导演,想象着自己应该如何安排角色,哪些地方用怎样的镜头,哪些场景配怎样的音乐,这个过程可比呆呆地对着银幕有趣多了。
据我观察,爱看电影、电视的人总是些懒于思考的人,我只是不知道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是因为他们懒于思考才选择了电影、电视,还是长期观看电影、电视的习惯使他们慢慢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和想象的能力?
海盗路飞就是一个影迷,他从来都不服气我的这些道理,于是有一次我问他:“你有没有注意过,艺术片和商业片在运用音乐的方式上有什么不同?”他答不出,我说:“商业片总会大量地使用音乐,艺术片则相反。商业片需要借助音乐帮助观众理解画面的意思,是伤感的还是悲痛的,是欣喜的还是狂喜的,容不得观众去细细品味,拒绝任何朦胧的美,导演代替你去思考,好像就在你旁边用手指戳着银幕,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一个镜头是什么意思,那一个镜头是什么意思。音乐一旦结合画面,就会成为最有力的表达手段。所以艺术片总会慎用音乐,导演会给你留出更多的思考和想象空间。这个区别,其实就和文字艺术与视觉艺术的区别一样,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海盗路飞不大服气,举《黑客帝国》为例,说这部影片有着多高多高的思想深度。
我说:“你只要稍微看看西方哲学史,就不可能从你刚才所谓的思想深度里挑出一丁点新东西来,那全是被两千年来的哲学家们讨论到滥的话题,只是对东方观众比较陌生罢了。再说,思想深度对于文艺作品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真正要紧的是艺术深度,你不要把它们混淆了。”
“管他呢,”海盗路飞想了大约一个世纪,终于无所谓地说,“反正我可不爱看费脑子的东西。”
“当然,”我揶揄说,“就像286不愿意运行3D游戏一样。”
其实我知道自己有点过分,毕竟这是一个快节奏、高压力的社会,无数的奢侈品在刺激着人们贲张的血脉和孱弱的神经,谁还有心情在忙碌之余慢慢消遣一本需要消耗脑细胞的书呢,更不可能花上一两个月时间静静来读。一场电影只需要人们拿出九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我们可以把时间当做货币的话,那么书籍才是最大的奢侈品。
好几次都有朋友满怀好奇地问我,说凤凰卫视有个叫梁文道的家伙,主持一个叫做《开卷8分钟》的读书栏目,他曾认认真真地号称每一本在节目中介绍的书他自己都至少通读过一遍,而他每周要介绍四五本书。朋友们想知道我和梁文道谁读书更多。当然,这是一个略嫌僭妄的比较,梁文道名满天下,而我只是被疯涨的房价逼到城市边缘的一个……嗯,一个什么呢,用《水浒传》的话说,一个泼皮破落户吧。
当然,朋友们的问题也会勾起我的好奇,我便下载《开卷8分钟》来看。结论是:实事求是地讲,我读过的书应该没有他多,我实在没有那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而且我也喜欢慢慢地读书,只要基本生活还维持得下去,我就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书籍了。我用过两年的时间慢慢地读完钱钟书的《管锥编》,即便对于小说,我也用过大半年的完整时间读完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甚至一首短诗也足够让我消磨一个暖洋洋的下午。
我喜欢仰靠在床上,读上一会儿便把书扣在肚子上,发一会儿呆,想象着书里的情境,或者当作者提出问题的时候,我喜欢自己先想上很久,然后把自己的答案和作者的说法印证。我喜欢挑剔逻辑,看作者是不是真的能够自圆其说。我还会时不时地检查作者的举证,对一切让自己生疑的地方都会认真地考索一番,为了一两页的内容花费很多天去查阅资料。小雯曾经说我就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小姐,用慢吞吞的文字谋杀慢吞吞的时间。
是的,我永远这样慢吞吞的,就算是看推理小说,我也喜欢不断地把书放下,不断地思索那些狡狯的凶手们精心设下的诡计,我总是希望自己会比书中的侦探更早一步地破解真相,尤其当作者突然站出来郑重宣告“挑战读者”的时间到了,说所有的线索都已经交代出来了,说自己绝对没有向读者隐瞒任何线索,书中的侦探所掌握的材料并不比任何一名读者所掌握的更多。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兴奋得不能自已,用我的“灰色的小细胞”(这是大侦探波洛对脑细胞的经典戏称)重现每一个犯罪现场,在必要的时候甚至还会借助纸笔。
这些工作有时候会耗费掉整整一两周的时间,当我真的解决了谜题,那种喜悦的感觉应该并不亚于一个金牌推销员领到年终奖时的心情;当然,我更希望作者彻底把我骗到,给出一个逻辑严密、证据确凿,却会令我大跌眼镜的答案。
遗憾的是,能够骗到我的推理作家已经越来越少了,即便有一些答案我真的没有破解,那也往往只是因为作者貌似合理的推理过程其实并不能够自圆其说。所以,只有当我愿意忍受更多的失望,才有机会赢得吉光片羽的惊喜。
这个规律其实适合于大多数书籍,这就意味着,当你有任何“好书”想要推荐给别人的时候,你一定已经为了它付出了忍受了许多本“平庸的书”甚至“坏书”的代价。所以我对朋友们坦承,如果这个规律也适合于《开卷8分钟》这个节目的话,那么我读过的书就更没有梁文道多了。
06
我的读书方式还很不“专业”,因为一来我一点也不打算学以致用,二来也无意去考什么学位或文凭,只是消磨自己的时光与好奇心罢了。一个读中国哲学的博士说过,他考博的标准读书程序是先读哲学史,再读原著选编,最后再读原著。他的话令我十分诧异,因为我心中的阅读序列恰恰是反过来的,先把原著通读之后,再找几本哲学史梳理一下。我之所以会这么想,因为这可以最大限度地排除先入之见的干扰——哲学史在带给你便利的同时,更会带给你太多的先入之见。博士的说法也不算错,因为对于考试来说,他的办法确实是最有效的,而且很快就可以入门。
是的,读中国哲学,仅仅把最基本的“十三经注疏”和诸子书粗略读过一遍,就怎么也得有七八年的工夫,事实上就连古代考进士都不需要把这些书都啃下来。如果一个人甘心在慢时光里默默消磨,这些书倒真是不错的材料。但我至今也不曾把它们读完,因为我的兴趣总会被吸引到旁的领域,像一个不安分的海盗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