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本书引发的官司
正当前方将士与东南海滨的日本人殊死搏斗时,朝鲜王京后院起火了。
参倒经理杨镐,又劾内阁大臣张位,丁应泰乐此不疲,着了魔似的,一发而不可收拾,又接二连三弹劾了麻贵、李如梅、高策等人。
对一个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人来说,只要杨镐不死,丁应泰就不罢休。
万历二十六年(1598)九月初四,丁应泰随同徐观澜、陈效再次来到朝鲜王京。每一次从朝鲜回来之后,丁应泰都收获颇多,因为又有一批人即将倒下。
这次回朝鲜的最大收获是一本书:申叔舟的《海东诸国纪》。
申叔舟是十五世纪朝鲜李朝世宗朝的重臣,与成三问、朴彭年一同被称为“集贤殿三杰”。明英宗正统八年(1443),申叔舟以朝鲜对日使臣书信官的身份访问日本。回国后,将他在日本所见所闻写成一本书,即《海东诸国纪》。该书专门记述日本的历史地理,所以出现了一些日本国王的年号,并涉及朝日两国交往情况。这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不料,丁应泰鸡蛋里挑骨头,竟然利用该书,捏造出朝鲜通倭的罪证,上奏明神宗,以此报复朝鲜伸救杨镐之恨。
具体说来,丁应泰拟出的朝鲜罪状有四条:
一、朝鲜与日本献纳互市。每年都与日本商船贸易往来,两国互通有无。
二、朝鲜招倭复地。企图引来日本人,帮助朝鲜夺取辽河以东,恢复高丽旧土。
三、朝鲜尊奉日本正朔。丁应泰指出,朝鲜既然是大明的属国,又是礼仪忠义之邦,理当尊奉天朝正朔。但是《海东诸国纪》一书却用大字写出日本康正、宽正、文明等年号,而小字分书永乐、宣德、景泰、成化纪年于日本纪年之下。分明是尊日本远甚于大明。
四、《海东诸国纪》又僭称太祖、世祖庙号,与明朝称祖尊上等。朝鲜既然为大明属国,国君只能称王。又怎敢仿效宗主国,称呼列代统治者什么太祖(李成桂)、世祖(李瑈)?
罪状四条,条条都是强词夺理、莫须有。但是明神宗阅览丁应泰的奏章之后,竟然对他大加赞赏,在卧室屏风上写下“丁应泰”三字,还说:“我即位二十六年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忠直的人。”遂将丁应泰的弹劾奏疏下廷臣议论。
奏疏一下,立即在朝中掀起波澜,猜忌、怀疑,甚至痛斥朝鲜国的大有人在。于是,明神宗令徐观澜査明白之后再奏报。
被丁应泰参劾的消息传到朝鲜,举国震惊。
李昖受此闷痛冤枉,不得伸白,就从九月二十二日起闭合不视朝,席藁待罪。
朝鲜大臣屡屡力请李昖坐朝视事,李昖答说:“予罪固大。愿蒙天朝之谴罚,早退一日,得死于沟壑,无任祈祝之至。此予平生之志,一举足而不敢忘者。”(《李朝宣祖实录》)
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头上,李昖只有痛苦地沉默。
而这时,经略邢玠正忙于部署三路大军南下攻敌。王京城内,里外上下一片劳碌。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于是邢玠派遣差官,送书帖一封给李昖,请他速速坐殿视事。
李昖这才于二十九日,上朝打理政务。上朝的头一件事,就是任命兵曹判书李恒福为上使、兵曹参议李廷龟为副使、司宪府掌令黄汝一为书状官,前往北京呈递奏疏,辩白冤情。
奏疏是李廷龟所写,极力辩解,感人肺腑:
夫天高地卑,君臣位矣。子孝臣忠,人道立矣。自有生民以来,便有此道理。一日而无此道理,则人之类灭矣。……臣之当忠,子之当孝,人之所以为人,禽兽之所以为禽兽,其于君臣父子之道,讲之素矣。……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其可诬乎?
李昖对苍天、神鬼发下毒誓,如果自己有不忠不孝的行为,那简直连禽兽也不如,为天地所不容。
但是因奏疏触及朝鲜国王庙号等事,领议政柳成龙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如果凭实陈奏,恐有不测之祸,不如缺而不举。”
要不要把这样的奏疏送到北京去,朝鲜大臣商议许久,仍无定议。
最后还是由李昖作决定。应该说,尽管李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什么腐败无能,任用小人,沉迷酒色等,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昏君。但无可置疑,李昖是李朝历代国王中对明朝最为忠诚的一个,可以说对明神宗达到无限忠诚的地步。
李昖教导柳成龙等人说:“君臣如同父子。父子之间怎么可以有隐讳的事?以这个获罪,我也心甘情愿。”
十月二十一日,李恒福、李廷龟、黄汝一等人携带奏疏,不分昼夜,驰赴北京城。经过三个月的长途奔劳,李恒福等人于次年正月二十三日抵达北京。四天后的清晨,李恒福等人跪在五凤门东廊下,向上朝经过的阁臣沈一贯呈上辩诬奏本。李恒福翻开《海东诸国纪》一书,逐条指给沈一贯看,反复辩白。沈一贯连称:“晓得!晓得!”时天气寒冷,沈一贯为李恒福的忠肝义胆所感动,不顾年老体衰,久久伫立于风寒之中,热泪盈眶,不断抬手擦拭。
明神宗见了朝鲜的奏疏,也深为释怀,二十九日下旨,令兵部会同府部、九卿、科道召开会议,专议朝鲜辩诬之事。
据李恒福《白沙集》记载,会议时间是二月初五,地点在东阙(今北京东城区东直门外大街)。与会者都是大明帝国最有权势的官员,有礼部尚书李戴、户部尚书杨俊民、刑部尚书萧大亨、工部尚书杨一魁、都察院都御史温纯等二十多人。各个政府部门的正副头儿大都参与讨论,可见当时明朝对朝鲜属邦的重视程度。
李恒福等人绷紧神经,在外苦苦等候消息。随后,暂署兵部的萧大亨出来了,见到李恒福等人,满脸霁颜悦色,不时顾盼左右言笑。李恒福等人不由得宽下心来。不料一连几天,再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李恒福等人又是一阵紧张,四处打听,才得知邢玠和万世德的奏本也来了,丁应泰从朝鲜回来,又是一个弹劾。李恒福等人心又凉了下来,怕是辩诬之事节外生枝了。
事情一直拖到二十四日,貌似不了了之。虽然明神宗并未明确下旨表态,却令兵部移咨慰谕朝鲜使臣。
当李恒福忐忑不安地从北京回国时,沿途不断碰到凯旋的明军将士。李恒福这才欣喜获知,战争结束了,东征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之后,丁应泰的弹劾越发蒙胧,没有人提起申叔舟的那本书。再之后,丁应泰也被邢玠参劾,罪名有主和、诬参朝鲜国王等。明神宗也厌烦这位屡创弹劾纪录的言官,最后把这个跳梁小丑罢职了。
2.日本人大逃亡
丰臣秀吉死后,尽管五岁的秀赖名义上是他的继承人,实际大权却旁落到德川家康手中。
德川家康以其超常的坚忍博得了丰臣秀吉的信任,死前还被托孤。茶茶和秀赖这对孤儿寡母,早晚要被自己取而代之,但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收拾侵略战争的残局,让日本人全身而退。
他首先命令浅野长政、石田三成二人,赶赴九州筑前霸家台督师班归;又派遣德永寿昌、宫木丰盛渡海去朝鲜,密讣诸将,传达丰臣秀吉的遗命,下令班师回国。
这时,侵朝日军仍有六万四千余人,分布情况如下:
蔚山城:第一军,加藤清正一万人。
南海城:第二军一部,宗义智一千人。
顺天城:第二军主力,小西行长等五将一万三千人。
西生浦:第三军一部,黑田长政五千人。
釜山城:第三军一部,毛利吉成等六将五千人。
同丸山:第三军一部,寺泽正成一千人。
竹岛、昌原:第四军,锅岛直茂、胜茂一万二千人。
泗川:第五军,岛津义弘一万人。
固城:守备队,立花宗茂等四将七千人。
德永寿昌、宫木丰盛二人于十月初一抵达釜山浦。初八,又到了泗川,向岛津义弘等人传令,命各将在下月十五日聚集釜山,然后一同撤还。之后,又马不停蹄奔到顺天,将一封五大老的朱印状交到小西行长手里:
急度以早船令申候
一、如果顺天城被大明人攻取,正如各位所知,陆地临河,故来援之后,可从水路行动。
二、泗川、固城两军,退往巨济岛,等候顺天城的援军。
三、昌原城跟竹岛一起后撤。
四、德永、宫木两位已经被告知如何处置与明朝人交涉撤退。诸城应速速撤到釜山浦,班师回朝。
五、西生浦需竭力援助蔚山被围之军。如事态紧急,当尽早撤到釜山浦。
以上所述,俱命安艺宰相、浅野弹正、石田治部少辅至博多,安排撤军事宜。
另命中国大部、并船手、四国众、九鬼大隅守、胁坂中务少辅、堀内安房守、菅平右卫门之下的,以及数百艘大、小安宅船及早渡海。
九月十五日,辉元书判、景胜书判、秀家书判、利家书判、家康书判。
对小西行长来说,战争破坏了他与朝鲜人之间的贸易。要不是丰臣秀吉硬逼着他来朝鲜,恐怕这时他正在肥州忙着数钱。所以他看到文书后,十分高兴,不停地在胸口画着十字:“上帝保佑!”但愿能甩开刘给廷的纠缠,让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
十月下旬,德永寿昌、宫木丰盛又到蔚山向加藤清正转达了撤军令。
如何能顺利摆脱明军的追击,四大老曾经在九月初五以丰臣秀吉的名义,向侵朝日军发布训令,“争取最体面的议和”,要求小西行长、岛津义弘派遣使者,向明军提出议和。
十月初十,泗川的岛津义弘释放被俘的一名茅国器旗下士卒,率先向茅国器递上求和书。
明军在泗川、顺天战败后仓皇撤离,丢弃了大量的粮饷,朝鲜见明军败退,只开出空头支票,不愿供给运输,使得明军严重缺粮。邢玠责斥朝鲜人:“天兵进军,朝鲜就运粮。天兵一退,朝鲜就不运粮,这是什么道理?近日天兵资粮已绝,迫于枵腹,已经到了宰杀骡马的地步。”由于缺粮,刘给廷的西路军不得不于十月十一日从南原北还。而董一元的中路军几乎损伤过半,加上后勤补给不济,就接受了岛津义弘的请和。
十四日,董一元派遣参谋史龙涯、通事孟友理、译人张昂、降倭佥知金归顺,还有一位彭信古的士卒,往泗川倭营,同岛津义弘进行媾和谈判。经过双方坦诚、开放的会谈,顺利地达成和平协议。三天后,董一元让茅国器的弟弟茅国科等八人为人质,送于泗川。
小西行长同刘给廷的和谈也毫无悬念,双方一拍即合。
十八日,刘给廷与吴宗道、降倭等密议,与小西行长约和。作为议和的见面礼,刘给廷赠送给小西行长金帛,小西行长则回赠铳、剑。
但是日本人后撤时,董一元又率部跟进,在十九日直向三嘉,一夜驰走一百一十里。翌日黎明渡过南江,扎营望晋峰前野。这时,岛津义弘父子开始从泗川撤退,昆阳、永川、新宁的日本人也焚寨而遁。董一元在泗川被岛津义弘打惨了,不敢追击,岛津义弘也不想看到再留下一具尸体。双方配合默契,并未发生任何冲突。
二十日,刘给廷也派遣旗手刘万守、王大功为参将,带上家丁三十人前往顺天城议和。五天后,刘给廷又让族人刘天爵等做人质,送往顺天。作为交换条件,小西行长尽早撤出顺天城。他还暗暗告诉刘给廷:“我在城中留下首级、器械而去。你可入城取之,然后向皇帝请功。”
十月三十日,小西行长、岛津义弘、立花宗茂、宗义智商议,定下了撤军部署:
一、顺天、南海、泗川、固城各部,会师釜山后,定下日期,一同撤回巨济岛。
二、顺天、泗川和成之后,携带明朝人质,依序撤退,同时,泗川、固城的战船前往顺天城海峡,掩护友军撤退。
泗川、固城的战船分别护送友军至南海岛、巨济岛见乃梁海峡。
撤退开始之日定于十一月十日。
但是侵朝日军急于回家,已经捺不住再多等十天了,从十一月的第一天开始,就争先恐后,全线撤往釜山。首先是加藤清正退出蔚山,沿海路南下,在海上并未遇到任何麻烦。加藤安行殿后,焚烧大营以后也平安撤退。
在三路南下进攻失利以后,明军分布态势如下:
麻贵的东路军,集结于庆州城以南区域,先头部队进出于蔚山城下,监视加藤清正的动向。
董一元的中路军,因战损过大,只在星州等地修整,离泗川的岛津义弘所部较远。
刘给廷的西路军虽脱离顺天曳桥战场,但在参政王士琦的勒令强压下,并没有跑远。一部仍留在阳光、顺天旧城,与小西行长的第二军咫尺相隔。而刘给廷率西路军主力,屯驻于富有县一带,距离曳桥有一日的路程。
探知日本人已卷席而去,刘给廷趁机向顺天曳桥挺进。但他认为,“归师勿遏,穷寇勿迫”,并未向城中发一铳。只是对朝鲜人说先把小西行长诱出城外,然后等渡海未备之际,发动袭击。
这时,日本人归心似箭,士气狂泄。三路明军在占据优势兵力的前提下,一味诱和,不敢乘机进剿,失去了大量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机会。而狡猾的日本人在议和烟幕弹的掩护下,完成了一次“体面撤退”。
日本人正为陆路上的胜利大逃亡而弹冠相庆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会在露梁洋面受到陈璘的猛烈围歼,葬身鱼腹。
根据十月三十日军事会议上的决定,小西行长所部成为第一批撤离到釜山的部队。所部兴奋异常,欣喜若狂,整夜摆宴庆祝。
十一月十二日,晨,小西行长部署撤军的船只,聚集在松岛,整师待发。他先派遣十余艘船只,出航到光阳湾口的猫岛,探测海路情况,遭到李舜臣水师的截击。小西行长立即组织一支突击船队,猛烈冲击,企图破围,但是屡次冲杀都败阵下来。李舜臣的战船紧扼猫岛要冲,像铁链一样,牢牢地把小西行长锁定在顺天港湾内。小西行长见突围无望,秘密派遣一只小船,向南海的宗义智和泗川的岛津义弘求援。
残忍的小西行长还捆绑了四十名明军战俘,并斩断其中两名的臂膀,送到刘给廷军营中,说:“刘给廷前后屡屡几次欺骗我,我再也不撤走了。”
又派人与刘给廷商议:“水师不肯和,急需重新订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