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城外的联军已经对故馆形成包围。联军火铳火炮喷出一团团愤怒的烈焰,声震于天,随之神机箭雨点般落在城内。战况异常惨烈,日本人渐渐不支,扔下成堆成堆的尸体。
董一元料准时机,将洙扎洞的预备队投入战斗。他们沿着大道衔枚而进,偷袭泗川故馆西南城隅。死伤累累的日本人腹背受敌,只得与联军将士短兵相接,展开猛烈的肉搏战。
守军副将相良赖丰身穿锦袍金铠,骑在马上,没命地扑向明军。游击方时新抽出箭矢,狠狠地射去。相良赖丰来不及躲闪,被射中侧脸。方时新骑马飞了过去,只听见咔嚓一声,相良赖丰人头落地。但是明军游击卢得功冲杀过猛,也被一颗铁丸击中,坠马身亡。
联军将士越战越勇,日本人很快尸首盈城。鏖战到日落时分,董一元见占了便宜,下令鸣金收兵。
沉寂了一夜,天又渐渐蒙亮,川上忠实率残部三四百人弃城向东北方向逃窜。明军紧紧尾追,重重包围。
故馆酣战之时,新寨内有人建议岛津义弘派兵营救。岛津义弘说:“弃泗州兵,我也于心不忍,但是敌人大军尾追败兵之后,新寨也将不保。还是各守其营,不要轻易出战。”于是,新寨的日本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个丧生于明军刀枪之下。
岛津义弘的家臣伊势贞昌实在不忍心目睹城外的惨状,带上一小队人马冲出城去。正遇上身中刀箭伤三十六处、奄奄一息的川上忠实,还有一百五十多个浑身是血、疲惫不堪的溃兵,于是一同退入新寨城中,历时三天的泗川故馆之战至此宣告结束。
是役,明军阵斩首级一百三十,实则毙敌一千八百余人。其战果之丰,过程之惨,为第二次东征所少见,也是邢玠秋季大反攻最成功的一次歼灭战。战后的泗川故馆,日本人尸首堆积如山,枪械遗弃遍地。其中有一具身穿锦衣的,投降的日本人告诉明军:“这人就是泗川副将相良赖丰!”
对于这次惨败,日本人却讳莫如深。川口长孺的《征韩伟略》和日本参谋本部编纂的《日本战史·朝鲜役》中片面引用了《朝鲜李朝实录》的零星数字,说成故馆守军四百人,损失二百五十人,妄图把明军的辉煌战绩一笔勾销。
历史真相难以遮掩,如果守军真的只有四百多人,杀鸡焉用牛刀,明军就没有必要投入六千之多参战。诸葛元声在《两朝平攘录》如此记载:“城内尚有数千倭仓皇出战,我兵冲击斩级几百。”明军一般是集中三倍于敌的兵力投入攻坚战,再对比参照《日本战史·朝鲜役》的记载,泗川旧馆的日本守军不会少于两千人。
当然明军也付出重大牺牲,并有两员大将阵亡:参将李宁和游击卢得功。
是日,有一队日本人出外割刈禾苗,明军突然杀到,放火焚烧东阳仓的日军粮仓,两天两夜焰火不息。但是故馆之战让日本人心惊胆战,再也没有人敢出救。
6.崩溃,又见崩溃
故馆大捷之后,泗川新寨成了一座孤城。九月三十日,明军将领共议攻取新寨。
茅国器说:“我军虽然连破数寨,但是擒斩并不多。敌人都撤回大营,必然竭力把守,我军攻打,未必能下。而且各寨救援即至,非万全之策。不如先攻固城,新寨之敌锐气方挫,定然不敢来救。而且固城城小,敌人兵少,固城一下,新寨援绝,然后相机而进,似为全策。”
董一元前有望津寨之捷,后有故馆大捷,轻敌的老毛病复发:“本镇看新寨倭贼也不会很多,取固城易如反掌。今天先攻新寨。此寨一破,固城之倭不战自溃。”
游击彭信古煽风助兴:“彭某曾亲自去新寨探视过,城中烟火不多,可取。”
彭信古,字叔篯,号龙阳,湖北麻县人,明朝万历时期麻县著名的“三彭”之一。彭信古勇猛多力,帐下又有一支非洲黑人部队,瞳孔蜡黄,面孔漆黑,四肢手足,通身漆黑。能长时间潜伏于海底,生吃鱼蟹,凿穿敌船,可谓神通广大。第二次东征时,彭信古随其父副总兵彭友德入朝征战,由于先前从未跟日本人交过手,所以也很轻敌。
董一元拒绝了茅国器的建议。
当然,董一元的做法是岛津义弘最希望看到的。
岛津义弘对部下说:“敌人火烧望津,似乎是得手了。但他们渡河之后,破袭永春、昆阳大营,轻兵屡屡前来新寨挑战,以察看我军虚实,然后决战。敌人能做的,只有那么一点了。焚烧永春、昆阳,失其所据,反而让敌人行宿不便,暴师野外,敌人实在无谋。如果他们一定来战,那就是白白送死。”
岛津义弘无愧于“鬼岛津”的称号,既知彼又知己,董一元未战先败。
岛津义弘很快就收到董一元的挑战书:“明日初一,董、茅二将率十万骑兵,将攻新寨,以使告知。”面对着这么一个有勇无谋的对手,岛津义弘反而若有所失。明天的战斗,结果早已没有悬念。
董一元很守信,十月初一天一亮,就下令发起总攻。
明军攻城部署是这样的:茅国器三千、彭信古三千、叶邦荣一千五百,三支步兵攻新寨正门。
马呈文一千骑兵、蓝方威三千步兵攻新寨东北水门。
郝三聘一千骑兵、师道立三千步兵攻新寨南水门。
步兵一支守老营。
茅国器、叶邦荣自卯时一直苦战到巳时,明军冒着日本人的箭石丸雨,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岛津义弘、岛津忠恒父子登上木楼督战,由于明军攻势凌厉,战况紧急,岛津义弘不得不亲自发铳射击冲上城墙的明军。
随后,马呈文、蓝方威也展开了对东北水门的攻击,双方互射箭铳。新寨城外,明军勇猛前冲,战马四处奔窜,炮矢空中乱舞。酣战几个时辰,敌我双方陷入混战,杀喊声此起彼伏。
彭信古在茅国器、叶邦荣的掩护下,下令部下用火横狠狠撞击寨门。自辰至未,经过四个时辰地没命撞击,终于打碎城垛数处,步兵竞先上前拔除木栅。而这时,茅国器、叶邦荣也用大将军木栱打破城门一扇。
于是新寨城下,一片欢呼雀跃,明军争先恐后,夺门而入。
董一元在远处观战,眼看就要攻进城去,不禁大喜。
城内的日本人立即紧张起来,形势危若累卵。岛津义弘得出了一个教训:“寡兵永远难保孤城。”围地则谋,死地则战。岛津义弘狠下心来,决定来个绝地反击,下令:“杀出城去,与明军一决胜负。”
日本人准备大开城门,冲杀出去。忽然间有红、白两只狐狸,从城头窜入战场,岛津义弘在木楼橹上看见,一阵兴奋:“这是战胜之祥兆!”再看那两只狐狸,一只被打死,另一只不知去向。
眼见新寨危在旦夕,意外突然出现。明军彭信古阵中爆发几声巨响,震耳欲聋。
原来彭信古所部三千人除了一小队黑人外,全部是强拉的北京城内的无赖、游民入伍。不但纪律松弛,训练无方,更要命的是不会使用火器。在这节骨眼上,他们手忙脚乱,操作失误,木炮起火爆炸,引爆阵中的弹药,火光冲起,烟焰腾空,熏黑了半边天。
攻城的明军惊愕相顾,人马自相蹂躏,阵脚马上大乱。岛津义弘犹如丰臣秀吉的魂灵附体,竟然得以惊天大逆转,反败为胜,神奇地逃过一劫。
岛津义弘见机不可失,急忙率部兵分三路,冲杀出去。岛津忠恒及部将伊势贞昌、平田宗位床并佐助(名字好长)等从右路出击;岛津义弘及部将新纳忠增、川上忠兄等从中路追击;种子岛久时、伊集院忠真、北乡三久等从右路追杀。彭信古的无赖队伍在京城动动手脚打群架,很是亡命,但真正上了战场,见到日本人挥着大刀,又乱发铳,恶狠狠地杀来,无不哭爹叫娘,四处逃散,几乎被日军全歼。
郝三聘的骑兵正跟日本人对射,见彭信古败走,也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马呈文的骑兵更是望风而溃。那些跑得慢的步兵很快死于马下,新寨城下乱成一团。
岛津忠恒发疯似的直冲向前,董一元见势不妙,慌忙组织士卒反击。明军从高地上驰骋而下,有三名骑兵直冲岛津忠恒而来。岛津忠恒斩落其中一个骑兵,另外两个还是死命前冲,岛津忠恒的部下平田宗位床并佐助迎上去,把他们赶走。
茅国器、叶邦荣见日本人倾巢而出追击明军,城内空虚,准备偷袭。留守的岛津忠长手下兵不多,岛津忠长说:“我兵逐北,无法相援,而此地滨临大海,以寡敌众,是我死所也。”于是下令跳下战马,与明军短兵相接,展开激烈的肉搏战。
寺山久兼说:“敌人阵后肯定有挑担、运输的士卒,可以试攻。”就分出一小队,向明军阵后的勤杂人员射击。寺山久兼的计谋很快收到奇效,明军呼天抢地,乱成一锅粥。岛津忠长乘机奋战,茅国器、叶邦荣见战机已失,只好撤还。
蓝方威驻兵于十里之外断后,见敌众我寡,也只得退走。董一元成了孤家寡人,兵败如山倒,溃散的明军如脱缰的野马,拦也拦不住。这时,所有的明军将士都在做一件相同的事:逃命。慌不择路,自相践踏,堕崖落阱,不可胜数。
据史书记载,董一元中路军的大溃败真是惨不忍睹:
此时忍馁扶伤,天寒日暮,昼伏夜行,盘桓万山中,奔走一二百里。哭声震野,接殒道路者,又数百人。(诸葛元声《两朝平攘录》)
(天兵)苍黄奔救,倭贼望见开门,突出放炮,天兵退遁,致死者,几七千余人,军粮二千余石,亦不为冲火而退。伏尸盈野,兵粮、器械狼藉于百三十里地。(《朝鲜李朝宣祖实录》)
明军溃到望津,茅国器认为望津寨一旦再次落在日军手中,那就前功尽弃,于是准备收聚散兵,固守望津。一向轻敌的董一元这时却成了惊弓之鸟,光杆司令彭信古早已魂飞魄散,斗志丧失,就撒谎:“朝鲜郑起龙也没有了。”
董一元彻底垮了:“望津孤立,倭子来攻,怎么守得住?不如退还星州,以图再举。”于是退回星州,并让茅国器的参谋史世用去见岛津义弘,准备讲和。
狂胜之后的岛津义弘气焰极为嚣张,他告诉史世用:“老天助我大捷,星州就是下一个目标。然后再取王京,你可以在辽东等我,那时再讲和吧。”
邢玠听说要讲和,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史世用:“要是再听到‘讲和’二字,我先砍下你的脑袋。”
日本人的追击战一直持续到午后四时,因军中粮饷被烧,也不敢远追。
次日,十月初二,岛津义弘下令凿挖泗川城空地二十穴,埋葬所斩首级,筑冢为景观。并把明、朝联军遗尸的耳朵割下盐腌,装进十几只大木桶内,用船运回日本名护屋。①
泗川之战,刷新了两次东征大溃败的损失纪录。彭信古的三千京城无赖,只剩下五六十人,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一小队非洲黑人部队恐怕也不复存在了。茅国器部也阵亡六七百人,中军徐世卿被捉去,不屈而死,为国捐躯。
战后,日本人吹嘘说共杀了三万八千七百十七人,更有甚者说斩首八万人,也就是说,参加泗川之战的中路军每人平均死去三次。
十月初七,从倭营逃回的明军俘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明军损失的大概数据:
生擒天兵三四百,以茅游击(茅国器)军,则不为削发,其余尽削,欲送日本。天兵统筒、弓子、筒介、马、骡、驴、衣服等物,相为买卖。
① 现在日本京都东山区丰国神社门前的耳冢(或称鼻冢),埋葬的就是战死联军的耳朵和鼻子。耳冢中埋有两万多人的鼻子或耳朵。
明环刀、枪,打破铸丸。接战时,斩获天兵,削取鼻子头颗,积置东门外,数不下四五千云云。(《朝鲜李朝宣祖实录》)
综合各种史料,泗川之战,明军死亡、失踪七千人,其中被俘四百人。朝鲜也死亡一千人。中路军两成以上成了鬼岛津的刀下鬼。
损失如此惨重,董一元身为统帅,按律当斩。明朝有一条军规,如果败军之中,有一个将领血战沙场,那么至少可以说明主帅御军有方,就可以免去主帅一死。但是败军上下统将,无一人死战,那么大家都得处刑。
董一元秘密唤来心腹方时新,一位忠厚勇猛的将领。这次进攻泗川,中路军唯一的亮点就是故馆大捷。那位不可一世的日军副将相良赖丰,就是被方时新击毙的。
董一元哭丧着脸,说道:“大军败了,我们二人都得死啊。两个人一起死,不如留下一人。”方时新抬头望着苍天,思索良久,滚下泪水。董一元见势,也唉声叹气,落泪不已。
两人喝了一杯酒之后,方时新默默回到帐中,支开所有侍从,只吩咐亲信家丁一人,令他取酒。方时新紧紧握住家丁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指甲几乎深陷下去。仰天长叹了几声,从袖口中掏出一包红药,倒在酒中,用手指搅拌。方时新犹豫再三,最后豁出去了,一饮而下。毒酒下肚之后,只觉得两眼直竖,很快站立不稳,倒身卧伏被中。不一会儿,体中毒性发作,胃内翻滚,汩汩如雷作响。方时新痛苦地抽搐着,眨眼间腹部胀裂,蹬腿而去了。
董一元逼迫方时新服毒自尽,中路军上下略有耳闻,无不痛恨这个窝囊的主帅。但是既然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再说人死也不能回生,干脆就让方时新死得更有价值。于是,董一元匿藏逼死方时新的隐情,奏报称他死战沙场,因伤病亡。
结果在十七日,监察御史陈效对泗川败责进行处分,除了罪魁祸首马呈文、郝三聘以畏敌先奔的罪名,明正军法之外,其他的统帅董一元,部将师道立、柴登科、茅国器、叶邦荣、蓝芳威、彭信古、祖承训等人,只判个“姑令戴罪杀贼”。这次败得最惨的中路军,总算劫后逃生。
泗川溃败的同时,西路军围攻顺天也是一波三折,先胜后败,宣告了邢玠分路进攻计划的破产。
260
大明帝国抗日史
7.“猛张飞”陈璘
顺天城东南北三面濒临光阳湾,西面靠山,是全罗南道的交通枢纽,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守将小西行长,一万三千七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