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正月初三日丑时,各营官兵进攻本城,至黎明始止,死伤多少,……似不及二十五日之多。
初四日……经理令步兵先退……李如梅、杨登山、摆赛等马兵,自领为殿,贼不敢追蹑。路遇伤兵,令给标马载来,各营官兵别无损伤。
但据本国别将韩明琏说称:箭滩堵截,官兵与贼交锋,杀伤相当,该被杀伤之数,亦不得的知。
臣(李德馨)回到安康,访问得先后阵亡官兵,共该八百余员名,被伤官兵,共该三千余员名。其后到安东路上,多见被伤官兵,因伤物故,该数想过一千余员名。官兵死伤之数,大约如此……(《朝鲜李朝宣祖实录》)
综合各种相关史料,整个战役明军阵亡约五千人,朝鲜军阵亡一千余人。
明军殁于此役的将官极多,游击杨万金中丸身亡。游击陈寅、陈愚闻身受重伤。千总麻来、李洞宾、郭安民、周道继、王子和、钱应太,以及哨总汤文瓒、真定营中张应元、陈观策等十多位军官阵亡。
至于日本人的损失,绝对超过明军。加藤清正所部一万六七千余人,战到最后,只剩下六千余人。其中战死、病死、饿死高达一万人。加藤清正虽然保住了岛山城,但所部伤亡殆尽,几乎失去战斗力。
所以,蔚山之役并非大败,只是加藤清正趁雨天反攻,令明军进攻失利。朝鲜对此虽有惋惜,但也没有归罪于杨镐。
5.拯救大兵杨镐
杨镐兵败之后,退到庆州,每日精神恍惚,悔恨、苦涩、羞耻,尝尽了败军之将所有的滋味。
更令杨镐发疯的事还在后头。
正月二十三日,岛山战后半个月,吴惟忠抓到一个日军细作。杨镐拿来仔细审问,细作说:“前日倭贼援救岛山之兵并非真正的倭子,只是数千朝鲜人,协同数百倭子,多树旗帜,虚张声势。而船上的倭子,大船所载只有五六个,其余的都是高丽人。”
杨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反复审讯了好几回,最后骂道:“高丽可恶。”杨镐心有不甘,对宁国胤说:“我准备今天催促各营,再攻岛山。”
宁国胤和所有人一样,清醒得很,如今人困马乏,怎么可以再战呢?
杨镐失去理智,吼叫道:“将官没有一个人了,连你也这么说?”
麻贵毕竟久经沙场,目前最急迫的是赶紧分派兵马驻防各个要地,以遏止日军乘胜袭击。于是,他于二月初三下令:副总兵李芳春、游击牛伯英、卢得功,各率原部兵马,驻屯安东;游击叶邦荣驻守龙宫;总兵吴惟忠驻守忠州;游击陈愚闻驻屯水原;游击蓝芳威分住稷山;参将李宁守公州;游击董正谊、柴登科、秦得贵驻防全州;游击摆赛驻守安城。游击季金率原部兵马回营,另听调遣,等蓝芳威、李宁、摆赛兵到,才能归营。
二月初八,麻贵回到王京。八天后,杨镐也回到王京。
朝鲜国王李昖亲自到铜雀江头慰劳,世子光海君李珲也派遣李尚信问安。傍晚,杨镐行经铜雀江。此时的杨镐万分羞愧,无脸去见李昖。他对随从说:“我穿着素服而去,不适宜相见。”李昖再派人去请杨镐,杨镐还是拒绝会面,李昖只得回宫。
杨镐回到王京之后,怕朝廷问罪,与经略邢玠上疏明神宗,隐去岛山溃败,谎报取得蔚山大捷,不料很快东窗事发。
岛山之战时,游击陈寅、周升得罪了杨镐,被杨镐重责,于是陈、周二人怀恨在心,便向军门主事丁应泰汇报:“岛山之战,遗弃军资、粮草、器械不可胜数,士卒死者甚众。杨镐把军中杂役、买卖的人拿来充数,以补缺失亡人员。又私吞粮草、军饷,不分给各营,导致军马断粮一个月。”
丁应泰眼睛一亮,原来杨镐还有这些龌龊事。之前沈惟敬在平壤被捕时,丁应泰同萧应宫相互勾结,一起写信要求杨镐袒护沈惟敬;朝中赵志皋和石星也亲笔书信,要杨镐救沈惟敬一命,但都被杨镐严词拒绝。丁应泰怀恨在心,一心要致杨镐于死地,决定参他一本。
于是,丁应泰假装不知情,跑去问杨镐:“岛山惨败,应如何善后?”
杨镐一言不发,从袖中抖出内阁两大辅臣张位、沈一贯的亲笔信,还有张位票拟①未下的圣旨,若无其事地展现在丁应泰面前。票签上写着:
岛山之战,盛推经理功多,阁老欲为奧援,俾得褒宠。
朝中有如此强硬的台柱,杨镐可谓安如泰山了。
丁应泰既忌且恨,本来只想钓一条小鱼,没想到竟拖出两条大鱼。既然都上钩了,那就一锅儿煮吧。
丁应泰一回去,就马上拟定参劾杨镐等人的奏章,大意写道:
杨镐、麻贵、李如梅等禽滑、丧师、酿乱、权奸结党欺君。……杨镐、李如梅种种奸罪。麻贵碌碌无状,大都贼至则蓄缩不前。兵败则匿实不报,外坠贼计,内丧士心。
丁应泰参劾杨镐一事,闹得王京城内沸沸扬扬。
杨镐本就为岛山失策悔恨、羞愧不已,懒于见人。又听说被丁应泰参劾,
① 票拟:内阁辅臣代皇帝批答臣僚章奏,先将拟定之辞句写于票签之上,附本进呈皇帝裁决,称为“票拟”。明神宗怠于朝政,奏章的批复大都由内阁大臣拟写。
内心郁结万分,整日饮酒,度日如年。
三月二十日,杨镐又在军帐中饮酒到了深夜五鼓。快要撤席时,杨镐拉着御史陈效,坐在廊下席上。二人牵手而坐,畅怀大谈。
杨镐趁着酒醉:“年兄我为什么被远弃到异国来?”
陈效回答:“就因为你一片忠心,没有你,谁来担此重任?”
杨镐又问旗鼓手李逢阳:“我们如何?”
仓促之间,李逢阳不知怎么回答,就跪下来:“两位老爷都好。”
杨镐的脸上露出异常凄苦的笑容。李逢阳慌忙又补上一句:“老爷是忠心报国,贵名在后。”
兵马倥偬如此,家中丁忧了,连守孝也顾不上,还谈什么忠心,什么贵名?
杨镐此时无比心酸、心痛、孤寂、愁苦,对陈效说:“倭贼平,我死在朝鲜。倭贼不平,我也死在朝鲜。”
又对李逢阳说:“为我买七尺之柩,葬我于朝鲜之土。”语毕,泪流不止。
陈效也异常同情杨镐的境遇,只顾喝酒,说这么多干吗,说着说着,竟也愀然抽泣。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杨镐的英雄泪惹得李逢阳和左右侍从纷纷抽噎起来。于是,一帮人簇拥举杯,喝个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清晨。
许国威听说杨镐被参,率领明军将官联名递上奏本,声援杨镐。杨镐也追究被参之责,把周升囚禁起来,差点儿闹出兵祸。
邢玠标下将官周冕与周升是结拜兄弟,听到周升被囚,竟然啸聚麾下三千浙江兵,前去围攻杨镐。杨镐敞开大门相待,副总兵彭友德、游击许国威等擐甲执兵,护佑杨镐。局势一触即发。幸亏游击陈寅及时赶到,竭力隔阻,最后杨镐放出周升,才化解了这场兵祸。杨镐,堂堂正正的东征军统帅,已穷途末路。
六月初四,丁应泰弹劾的奏章呈给明神宗。
当蔚山捷报传来,明神宗是何等兴奋,一下子就拨下十五万两白银:以银五万两,赏二十三日之功,又以五万两,赏二十四日之功。刘给廷赴朝时,又出五万两银子。倾注了无数心血,换来的却是满纸的谎言与败讯。
明神宗雷霆震怒,咆哮着要把杨镐处斩。首辅赵志皋豁出老命,冒死营救,明神宗才下旨,令刑部审讯。竭力推荐杨镐的内阁大臣张位也受到牵连,削籍为民。
依律审讯之后,刑部尚书兼理兵部事萧大亨作出惩处:
杨镐革任回籍。
邢玠速赴王京,暂经理军务。
麻贵、李如梅策励供职,俱候勘明。
没有砍掉杨镐的脑袋,算是他的通天造化了。
杨镐虽然被参倒,但他在朝鲜人心中却是无比崇高。因为“丁酉再乱”时,南原失守,陈愚衷主动抛弃全州,日本人攻势凌厉,京畿危在旦夕。在这存亡关头,杨镐取得稷山大捷,遏住日军北犯势头,扭转了战局。
所以,朝鲜人对参劾杨镐的军门主事丁应泰恨之入骨。
七月,丁应泰上疏参劾杨镐在朝鲜筑城,难保异日朝鲜图谋造事。这样凭空捏造的莫须有罪名令朝鲜君臣愤慨至极。
国王李昖派遣左议政李元翼、参判许筬,前往北京,向明神宗面奏辩诬,并伸救经理杨镐。李元翼、许筬昼夜星驰,在辽宁凤城遇到正欲回王京的邢玠。邢玠向朝鲜使臣透露了朝中形势,说:“杨镐竭力担当东征大事,反而遭到非情诽谤。朝鲜陪臣去的正是时候,要尽快向朝廷奏明真相!”
朝鲜举国上下一致声讨丁应泰,挽留杨镐的呼声不断高涨。
七月初五,傍晚,朝鲜重量级的人物柳成龙率领百官,王京士民也自发同去,向杨镐的经理衙门,呈上文书,恳求杨镐念及朝鲜当前危局,留在朝鲜。文书中,柳成龙等人视杨镐简直如同朝鲜的救世主,用那时最漂亮的词汇来赞美他:
大人以万邦为宪之才,任万里长城之寄,当丑虏逼近之时,自西驰到,折其方张之势;当隆冬极寒之日,亲冒矢石,收其连捷之效。
虽天时不顺,扫荡未毕,犹望数月之间,有清海波歼丑贼之伟绩,而如诸将进退,功罪之分等,皆小邦陪臣、南中士女,所亲目睹闻,不容有一毫差误。
大人以此受诬,而不能白,使垂成之功,败于一朝。骄贼益无忌惮,列营无所系心,而我小邦君臣,縻所归依,百万赤子,举将骇叹而思溃。机事易失而难再,民情易动而难安。(《朝鲜李朝宣祖实录》)
杨镐令旗鼓手李逢阳接待,转述他的话:“我心领了朝鲜陪臣和人民的心意,但皇命已下,不可更留。陪臣不必如此。”
朝鲜百官及士民再三恳告:“小邦已经向朝廷启奏了。小邦日夜期盼能够上达天听,为老爷申冤。如果无法这样,那就等待邢军门到达王京后,请老爷再从容登途起程,如此人心才不至如今日惊惑。但愿老爷深察此情此意,少停行李。”
听到这些话,杨镐不由得热泪盈眶。过了许久,才叫李逢阳出告:“我知道了陪臣等的眷眷之意,但是圣旨已经下来,不可停行。”朝鲜官民这才依依不舍,离开了杨镐的衙门。
在指挥作战方面,杨镐只能算上一个庸将。但是在公关方面,杨镐是绝对的能人。这样的败军之将,在朝中有人袒护着他,在朝鲜深得民心,在东征军中居然也深得军心。
初十,东征将领吴惟忠、茅国器、许国威等二十三人,联名上奏,请求朝廷撤回成命。
武将们的奏疏读起来感心动耳,回肠荡气,绝对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许国威还独自附上了一封请愿书。
可是,再动听的文句也遮掩不了岛山失利的结局,再崇高的赞美也粉饰不了杨镐拙劣的指挥。
初六,杨镐终生难忘的日子,朝鲜举国如丧考妣。国王亲自率领百官,在弘济院哭泣送别。王京男女老少,都垂髫戴白,送出祖房之外。
杨镐来朝鲜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在离开的时候,披麻戴孝,浑身上下布衣布巾,形容毁瘁(还在丁忧守孝期间)。
李昖仍是一如既往地恭谨,就像刚刚迎接那样彬彬有礼,说道:“小邦唯大人是仰,大人不意旋归,此后小邦无所依赖。今天无言以对,不知所语。”话毕,李昖呜咽哽塞,泪涕横飞。左右随从,莫不掩面而泣。
杨镐的部属,也都是两眼泛出泪花。杨镐满怀愁绪,惨然动容,不无愧疚地说:“来朝鲜两年,一事无成。只是惊扰了贵国,惭恨不已。新经理万老爷,谙习兵事。后头的水师,也会不断到来。粮饷一事,最为紧要。望多多整备船只,速速运输军粮。”
李昖答:“临行吩咐,小邦敢不尽心?”
问候世子之后,杨镐就要离开。
李昖说:“想更进一杯,但惶恐不敢。”
杨镐告辞:“国王的好意,我心领了。”
杨镐一走,朝鲜就失去了擎天柱。李昖魂不守舍:“小邦仰赖大人而得再生。大人今日回去了,又有谁靠得住?”
杨镐最后说了一句:“另自勉力,自可兴复。贵国复兴的那一天,我虽在九泉之下,深埋于幽林之间,也足以自慰了。”
王京的坊市父老,遮道号哭。杨镐在轿上竭力劝慰,落泪而去。
杨镐回国,所经之处,无不受到朝鲜士民的夹道欢送与慰留。当他行经开城时,城内男女竟拦住轿子,乞求留下。杨镐见此情景,滚烫的泪珠不断涌出,内心不忍:“无奈圣旨严切,只得安抚,代我来者胜于我,必能杀贼,你等放心吧。”
如此走了丧魂失魄的半个月,杨镐于二十五日到达义州,与明朝郎中董汉儒相会于鸭绿江上。二人在船中,彻夜把酒细谈。
杨镐对陪送的朝鲜沈喜寿说:“贤王洪福,理当平复。新经理当于今日出来,无须忧虑。你回去告诉国王,望更加勤勉、努力。”说完,渡鸭绿江而去。
杨镐深得朝鲜民心如此,这在中朝友好交往史上很是少见。
参劾杨镐的丁应泰则受到朝鲜人无穷无尽的诅咒,又担心受到杨镐党羽的报复,竟然在辽阳城称病不起,即使军中有事也懒得理了。
自参倒杨镐之后,丁应泰心虚胆怯,夜不安枕。每夜竟要七八个壮士手持兵器,围着床榻通宵守护;食物要亲信去购买,而且都要标明卖主的姓名,以防有人下药毒害。
杨镐革职之后,闲待了十二年。万历三十八年(1610)复起。万历四十六年(1618)为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次年败于萨尔浒之战。崇祯二年(1629)九月二十六日,杨镐被杀。明亡,杨镐也负有一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