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季孙曾说过:‘子叔疑这人可真怪,想当官都想疯了,结果自己当不上官便又设法让子弟去当官。高官厚禄谁不想要,可要把所有的高官厚禄全垄断在自己手里,这就太过分了吧!’”
季孙提到了一个看似很现代的词:“垄断”。其实这个词早就有了。孟子接着解释什么叫“垄断”:“什么叫垄断呢?古人做生意,用自己有的东西去交换自己没有的东西(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有关官员并不对这些人征税,只是稍加管理罢了。后来出现了一个卑鄙的家伙,非要爬到市场里的高坡上去,四下张望,看到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太卑鄙了,不惩罚他可不行!怎么惩罚他呢?那就收他的税好了,别让他把钱全赚到自己的腰包里。大家知道吗,这就是征收商业税的起源。”
孟子这番话还是接着方才“辞十万而受万”说的,意思是强调自己可绝对不是个贪财的人。可我们现在看这一节,却会更加留心“垄断”这个词在当时社会里的意义。
孟子这段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商人们也真够冤的,就因为有个别人存了垄断之心,搞得最后所有人经商都得缴税,看来最早的商业税其实是对卑鄙征税。
关于垄断,倒还有文献可征。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竹简当中,有战国时代《市法》的残简,其中记载了“市”的一些设计规划,看上去很像现在一些大型的集贸市场,摊位都分门别类排成一排一排的,比如,卖家用电器的都集中在A排,摊位编号从A-1到A-50;卖服装鞋帽的都集中排在B排,摊位编号从B-1到B-50,还有专门的官员进行管理,类似于现在的工商、税务、市容。《市法》还对“市”的管理者有特别规定:坚决打击垄断牟利的违法行为!
《秦律》里还有这样的记载:市场上的商铺和民宅一样,以五家为一“伍”,每“伍”设一个“列伍长”,协助工商税务来管理市场。
更有意思的是,连百年老店都早就有了。宋国有个大贵族子罕,他家隔壁的邻居是个做皮鞋的工匠。子罕大概想扩建一下院子,就跟鞋匠商量让他搬家。鞋匠一听就傻了,哀求子罕说:“我们家三代做鞋,一直都在这里,要是搬了家,那些想买鞋的人可就找不到我了!”
战国时代的市场热闹吗?从零散的记载来看,反正卖什么的都有,连算卦的都有。现在在有些商场出现的场面在当时也已经有了影子了——听一个朋友说过他亲眼见到的一次某商场搞的活动:这商场当时还没开门,看来事先发过什么搞活动的消息,所以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有点儿汹涌澎湃的意思,随后,商场的门开了,有店员推出一辆小车,车里像是一些准备用作小礼物的小商品,牙膏、牙刷什么的。这车才一露头,门外的人群立时一拥而上,眨眼之间就把小车里的东西抢夺一空。很快地,商场门里出来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手拿讲稿,身后跟着几个人,扛着摄像机。这位经理才一出门就愣住了,只见商场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小车里也早已空空如也。
——别着急感叹世风不古,其实这种作风在战国时代就已经能看到一些端倪了。当时在一些繁华市场的门口也往往聚集了等待的人群,只等市场大门一开,立即晃着膀子拼老命,你争我抢地冲进去,为的是先下手为强。
拿拿架子
孟子去齐,宿于昼。
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
不应,隐几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到底还是离开齐国了,走到昼城,住下来休息。有一个人想替齐王留住孟子,就在这时候来给孟子作思想工作了:“孟老师啊,狸叔说的好:‘公元前四世纪最值钱的是什么?——是人才!’您这样的大人才,我看……”
说了半天,孟子却不答理他,自顾自地趴在小桌上睡觉。
这人可不高兴了,“我为了今天能跟您说说话,事先已经斋戒了足足一整天,我是如此有诚意,可您却拿我当空气。哼,真真气死我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完,一赌气,起身就走。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给我坐下!”
“咕咚!”坐下了。孟子可算开口说话了:“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哈哈,听我老人家好好给你讲讲道理。”
看来大学者拿拿架子并不是没道理的。孟子说:“我给你讲讲当年鲁缪公和子思的事。”
鲁缪公是鲁国的一位先君,也称得上是个能礼贤下士的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孟子的学问就是得自于子思的。孟子或者是子思的弟子,或者是他的再传弟子,后人搞思想史的通常把这两位并作一类,称他们这支人马为“思孟学派”。
孟子说:“当年鲁缪公如果不是常派人在子思身边表达自己的诚意,子思早就离开鲁国了。当时还有两位贤人,一个是泄柳,一个是申详,如果不是因为常有人在鲁缪公身边说这两人的好话,这二位也早就离开鲁国了。你现在替我老人家着想可还赶不上人家对子思的一半呢,你自己说说看,到底是你要跟我绝交呢,还是我要跟你绝交?”
孟子这话一般人还真不容易听懂,我得解释解释。鲁缪公确实还算尊重人才,他有点儿像前文介绍过的那位搞百家争鸣的齐宣王,虽然他们鲁国是儒家传统很重的,但鲁缪公对其他学派也同样尊重,其中最重要的学派有两个,一个是儒家学派,一个是墨家学派。韩非子有句名言,叫“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正好前半句说的是儒家,后半句说的是墨家。韩非子这话还有下文:“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这就是说,当国君的要是以同样的程度礼遇儒家和墨家,国家离完蛋也就不远了。——鲁缪公恰好就是韩非子所说的这种国君。
当然,韩非子也只是一家之言,毕竟天下的道理不是都在他那儿,人家鲁缪公还是活得很滋润的。但鲁缪公的问题是,虽然对大儒子思很不错,好吃好喝供养着,却听不进子思的主张。这要用现代眼光来看,鲁缪公真了不起,但子思可不这么看。子思觉得在鲁国施展不了政治抱负,整天白吃白喝,这不成了混饭吃的了吗!“我是个有理想的人,多高的薪水也不是留住我的理由。”子思这样想着,便打起行囊,准备跳槽。
子思刚要出门寄简历,鲁缪公的人就来了,笑呵呵地说:“子思老师,我们的鲁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哇哈哈,哇哈哈,小朋友一起笑开颜。”
子思一听,心又活动了,一想:算了,那就先留在这个鲁国大花园里,再看看国君的意图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鲁缪公还是没有采纳子思的政治主张的意思。子思的屁股又坐不住了,不行,还是得打包走人!
子思刚要出门,鲁缪公的人又来了,笑呵呵地说:“归来吧,归来呦,别做异乡的游子。”
子思实在不想再留在鲁国了,苦笑一声:“我嗒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是过客,不是归人。”
鲁国使者的立场也很坚定:“黑夜给了您黑色的眼睛,您要用这双眼睛在我们鲁国寻找光明。”
子思一定要走:“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度今朝。苍天笑,慰我寂寥,今天我一定逃之夭夭!”
使者一看,子思去意已决,实在是留不住了,看着子思毅然决然的背影,想到自己有负国君重托,眼圈一红,就要伏剑自尽。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啪嗒、啪嗒”淡定的脚步声从街角那边转了过来,回过头去,只见来人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眉宇之间透出十足的高人风范。再细看此人,见他肩头扛着一杆齐眉棍,棍梢似有垂悬之物,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使者正自疑心,此人突然间吐气开声,中气浑厚无比:“鲁国特产,山东大煎饼的卖呦——”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此人一声狮子吼,子思的脚步立时就顿住了。也就是三秒钟的时间,子思抬起手来,拿袖子擦了擦口水,深沉地说:“鲁国是个好地方,我再留几天吧。”说罢一招手,“喂,这位大叔,给我来两张。”
(小小说明:现在人们一般吃的煎饼都是天津煎饼,上边摊鸡蛋、放油条、抹甜面酱的那种,其实另有一套煎饼体系是山东煎饼,简单得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一张薄面片而已。有人还考证说武大郎卖的炊饼就是山东煎饼,呵呵,存此一说。)
话说回来,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子思总想跳槽,鲁缪公一再挽留。孟子对来客说这件事的意思是:齐王要想留住我,就应该像鲁缪公一样采取主动,所以,你小子应该去劝齐王,让他派使者来挽留我老人家才对,你现在却把事情反过来做了,成何道理!
再说说泄柳和申详。这两位都是鲁缪公时代的贤者,尤其那个申详,和儒门关系很近——孔子有两个数得上名的弟子:子张和子游,这个申详就是子张的儿子,同时又做了子游的女婿。在当时,无论是论名望还是论才干,泄柳和申详比起子思还是差一截的。所以,鲁缪公对泄柳和申详就不如对子思那么尊重。
泄柳和申详俩人一合计:在鲁国虽然薪水不错,可是伸展不开手脚啊,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还是跳槽好了。
这一天,鲁缪公的老板桌上摆上了泄柳和申详的辞职信,鲁缪公拿起来看了看:好哇,这俩臭小子想跳槽!哼,没了你们,地球还照样转!
鲁缪公立即拿起笔来,在两封辞职信后边批了“同意”,然后让秘书通知财务部给两人结清薪水。
没多久,财务总监来了,满脸陪笑:“老板,泄柳和申详的辞职信您怎么就批了呢?”
鲁缪公眉头一皱:“我为什么不能批?”
财务总监忙说:“这二位可都是人才,我觉得您还是应该留下他们。”
鲁缪公很爽快:“好,那就留下他们好了。”
财务总监心里纳闷:“答应得也太快了吧?”
——孟子对来客说这件事的意思是:你看人家泄柳和申详,论什么都比不上子思,可照样有朝中的贤臣在国君跟前为他们说好话,劝国君挽留他们。凭什么我老孟就得反过来?你要希望我留在齐国,不应该来劝我,应该去劝齐王。
谁是小人?
孟子去齐。
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本节出现了两个新人,一个是尹士,一个是高子,两人都是齐国人,但高子是孟子的弟子。
孟子离开了齐国。尹士向别人发表议论:“孟老头走得好,哼,像他这样的人早该离开我们齐国了,我从来都看他不顺眼!”
孟子这人不错呀,你尹士为什么这么说呢?
尹士是有道理的:“如果孟子不知道咱们齐王是烂泥扶不上墙,再怎么培养也成不了商汤王和周武王那样的圣王,那这位孟老先生分明就是个笨蛋;如果他知道这些可还是到咱们齐国来混,那他就分明是想来骗吃骗喝。还有,他千里迢迢来见齐王,却没得到齐王的赏识,那就走呗,可这老先生,走倒是走,却在宿城足足磨蹭了三天,真不是个爽利人!哼,我对他这一点尤其看不惯!”
传闲话的人无处不在,圣人身边也有。高子跑到孟子那里,气急败坏地说:“老师,嘘,我跟您说啊,嘁嘁喳喳嘁嘁喳喳,那个尹士,在外边说您来着!他说您……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孟子到底是圣人,听完之后,丝毫不以为然:“尹士懂个什么!我千里迢迢来见齐王,这是我老孟自愿的,他管不着!我没得到齐王的赏识,所以离开齐国,我这是不得已啊!到了昼城的时候,我的确住了三宿才又动身出发,尹士以为我不爽利吗,哼,我自己还嫌太急了呢,我当时是在等着齐王改变主意呢!如果齐王改变了主意,就一定会派人来请我再回齐国的。可是我等啊等啊,齐王一直没派人来,这样我才下决心回老家的。难道我就愿意丢下齐王吗?齐王难道就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吗?当然不是!齐王还是很有潜力的,他如果能任用我,那不仅齐国的百姓会得到好处,就连全天下都会安定!所以,我一直都等着齐王改变主意,每天都这样盼着。我难道会是那种小气鬼吗——政见不被国君采纳就气得不行,一脸的不痛快,走的时候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一直走到虚脱才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孟子的这番话又被人传到尹士的耳朵里了。尹士听了以后非常惭愧,说:“我可真是个小人!”
看来孟子辞职和我们一般人辞职还真不一样,而且一点儿也不掩饰还希望被老板挽留的意思,真是“君子坦荡荡”啊。尹士最后说的那句话的原文是:“士诚小人也。”——这里的“士”字是尹士自称,我们看到尹士也很实诚,一旦发现自己误解了孟子,马上就坦承错误,还骂自己是“小人”,真有点儿洗心革面的劲头。
事实上,古时的“小人”并不是现在我们常说的“卑鄙小人”的意思。早在《尚书》里就有“小人”这个词,意思是“小民”“小老百姓”,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草根阶层”。
那么,如果我们是在小学课堂上做反义词测验,“小人”的反义词应该是什么呢?
——现在和古代的说法都一样,都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