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冥思苦想中,突然一个镂空雕花首饰盒出现在她眼前。
“小楹儿,快看看,这是小舅舅送与你的,喜不喜欢,连这盒子都是从占城、真腊来的麝香木哦,只有泉州一带才有,娘把与你将来做嫁妆可好?”真娘逗趣似的打开来给她看。
玉楹被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一下看见眼前满满一盒子各色宝石,顿时把刚才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伸手就向最近的一个通体剔透的鹅卵石大小的红宝石抓去。
正看着她们母女乐的阮俊卿吓得一跳,唯恐小儿不懂事抓去咽下。
急来夺时,却见自家小女儿并未往嘴里送,而是努力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小手又向一块金绿猫眼儿宝石抓去,同样抓到之后试图把小手蜷成一个小拳头,然后裂开小嘴,露出“无齿”的笑容,口水嗒嗒的滴落下来,满脸陶醉。
夫妻俩全笑得打跌,真娘笑得揉揉肚子,又拿过一个紫檀宝嵌花叶纹海棠式攒盒打了开来,在玉楹眼前晃晃:“乖女儿,这个可欢喜?”
玉楹吸了吸口水,一眼望去,盒内五个错金银云纹的银制攒盘,每个格子码放的齐齐整整的各式大小金银钱币,有上百枚之多。
玉楹的眼睛一下直了,看着这些形状、图案、大小各异的金币银币,脑海里闪过“有几种金币明显不是本土之物嘛,是阿拉伯?非洲?印度?欧洲?”,至于为什么知道不是本土的东东以及闪过的那几个名词,这个问题玉楹只思考了一秒钟就丢一边去了。
她流着口水傻笑着努力伸展藕节般的胳膊想圈住盒子,无奈却因为不会爬只能堪堪够到,急的又是啊啊嘎巴着小嘴,露出粉红的牙龈。
俊卿夫妻逗她逗够了,才唤珍珠珊瑚等几个大丫头进来收拾。玉楹死死攥住手里宝石,顺带盯着攒盒,再眼含泪花望着自家爹娘,坚决表示自己想要的决心。
真娘无奈,只得拿过一个小荷包,把她的两块宝石和挑出的几枚金钱放进去,再放在她手边。
玉楹满足了,吧嗒着小嘴带着美妙的心情进入梦乡,没听到她计划着一到晚上想偷听到的事情。
待到哄睡了玉楹,真娘才面带忧色的对丈夫说起:“今儿琴家来送礼的人有几个很是眼生,璟弟在泉州来信道,琴家几房现明争暗斗的厉害,虽则我们显允定的是他家三房的嫡长女,但那两房似乎有意搅了这事,几次下绊子都牵连到璟弟那去了。”
说着她看了眼丈夫神色,才继续斟酌道:“我见琴伯父的意思却是不管哪个,只要他有孙女嫁过来就算应了当年跟爹爹的约定。我听闻福建那里远离中原,礼教最疏,又是沿海各色人等往来之处,女儿大都豪放粗野,又是那样精于算计的家庭,眼看没几年显允该娶妻了,我真担心最后他们不知胡乱塞过来哪个闺女,又是怎样的人物哩。”
“我知你的意思,只是这门亲事却不好推得。”俊卿打个手势,止住娘子的话头。
“虽则我也不喜他家门风势利,但这门亲事却是早年岳父订下的。他与琴家伯父情分最厚。当年他俩初来京城,琴伯父不过是个船户,岳父却只是做扇子的待诏,双双只得温饱。后因一起舍命附船远航,茫茫大海,几经险难,相互扶持,真个是生死之交,不比往常,才各自挣下了这偌大的家业。”
又提醒真娘:“本来想嫁你去琴家的,后因你是个独女,琴家又迁去福建,岳父不忍你远嫁,才延至下代,你又不舍得婉儿远嫁,只得给显允聘了他家小娘子。现今岳父已故,你我作为晚辈怎好失信先人于地下,是好是歹,凭天由命吧。”
真娘心中愀然不乐,显允是长子,又是唯一的男丁,将来还要靠他支撑门户,照顾几个姐妹的,万一差了眼色娶个不好的来家,不但家宅不宁,几个女儿也被撺唆的生分了。
还有自己的那个弟弟,这几年只管叫人带书信礼物,人也不知回家看看,家中又不缺吃少穿,非要去海上搏命,叫人好生担忧。满肚皮的思量,轻轻拍着小女儿,朦胧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琴家的人便过来回话。
先道了些例常的吉祥话,那个以前来过了几次的婆子便假笑道:“家中院君命老婆子前来贺喜,并多多上覆大娘子,虽则家中新添了小娘子,一时欢喜也是有的,但毕竟是个女儿家,略略摆上几桌也将就得过,铺张的忒大了些,恐反倒不美,须知家私积攒了不容易,如何看得恁般轻贱?再则一个女娘罢了,还应把心思放在小官人身上,多多督促他读书上进方是正经。”
真娘听得大怒,认得她是琴家老院君身边得脸的,一时端着茶碗的手气得簌簌发抖,忙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住,心里早已“老虔婆、老咬虫”的把琴家那婆子骂个不停。
又想到昨晚看到的琴家送礼清单,不过是些酒水糕饼之类,心中更添了一层火气。
“小娘子出生上元佳节,正是大大吉兆,似大娘子这样的人家,请的多几席酒并不为过,怎能说得浪费呢。”另一个婆子见气氛一时压抑,轻蔑的看了同伴一眼,便就接过话来讨好了一句。
心下却自思,“不过是一下人,就敢如此激怒阮家娘子,恰像是故意的也说不定,看来家中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这句话刚好打了个圆场,真娘强压着咽下了怒气,转向她,疑惑道:“这位妈妈甚是眼生,不知怎生称呼?”
“哎,大娘子好利的眼,”那婆子满脸赔笑,“老婆子是老姨奶奶身边的,大娘子唤我薛婆子便是。”
原来是那个妾侍身边的,真娘不再理会她,嘿嘿无言,寻思了半响,向先那婆子冷笑道:“如今习俗,女儿都是千般娇万般养,便是我那媳妇,听闻也是甚得你家老院君的宠,珍宝般供大,锦绣般堆成,如何倒不怕不美?我家小官人昨夜读书累了,今儿就不叫你们见了,且都退下吧。”
薛婆子还想奉承两句话,先开口的那婆子已是冷笑一声,自顾扭头下去了,只得无奈也跟着出去了。
厅堂蓦然响起咣当一声,真娘手中茶碗被她往地下一扔,登时砸了个粉碎。一旁珍珠劝到:“娘子,跟这般没眼色的人置气不值当,您何等金贵人儿,莫要气坏了身子。”
真娘怒色不减:“她没眼色?她就打量我好性呢,如此千方百计算计着,无非要我主动退亲罢了,偏偏我又不能违了爹爹心愿,弗了琴伯父的脸面,我的儿子哪里寻不着个出色女娘来对亲,偏要受那老太婆的气。”
原来琴家太公琴铭,生有三子一女。
他当初不过东京汴河上一运粮船户,与真娘爹爹楼奕交好。楼奕那时父母已亡故,只幼年学过做扇子的手艺,扯了块招牌做些活计过活。他俩人虽穷,却甚有机变。
因那时汴河漕运集半天下财赋,朝廷为提高漕运效率,活跃两岸贸易,创造税收,想法儿鼓励百姓商贾的积极性,曾明确出了“纲船八成运载能力用以国家粮食运输,其余两成则专供船户贩带私货”,“国朝法,纲船不许住滞,一时所过税场,不得检税”之类优惠政策,不但允许船户往两岸贩卖私货,还公然掩护他们偷税漏税。
楼奕看准这点,入了点本钱共琴铭一起来回运了几次私货,囊中渐渐充盈。两个商量着,似这般虽可度日,但何时才能发得大财?
元祐二年,朝廷设立福建市舶司于泉州,楼奕和琴铭狠狠心,咬牙拿出了几乎全部积蓄,买了货物上了海船,远洋而去,彼时真娘刚刚出生而已。
那时人人都知出海能赚大钱,敢于真上船的却是没有几个。
时人不仅对土地依赖,更对大海感到恐慌,不是那万不得已穷困潦倒之辈,哪个肯背井离乡去走那茫茫海路?
况一旦行至中途,或是迷了路,或是遇了风暴,或是得了病,更兼听闻海盗和土人都是恁般凶狠之辈,直是吃人脑髓。
再不济前后左右都是水,焉知能不能再到得陆地?所以除了朝廷官家和一般大商船队准备周全的,其他民间敢于出海的寥寥无几。
楼奕和琴铭也是九死一生,很是闯过几次艰险,有些运气,方才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