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喜欢老人,喜欢安静整洁笑容慈祥语气平和思想深邃的老人。觉得他们是上苍留给后人的珍贵财富,向人们昭示着成熟的智慧、宽广的包容和通透的佛性。静能观心,而后觉慧,而后自我。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讲的是所有眼见、手触、心想,都是虚空且终将归于虚空。佛家讲不二法门,何谓不二?不是是,不是不是,而是是非对错已不入眼,心中无有判断。如若你所见所感终于撇开那华丽外观,参透凡事,直抵自心,即可成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诗佛王维,字摩诘,名与字合起来是个洁净无垢的在家菩萨,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与佛家结缘,这也正应了佛家的“佛度有缘人”一说。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般若之门,然而挣扎、苦修、痛斩,都无法做到;而有的人,只是一垂手间,便参透了禅意。六祖慧能初时连字都不识,却能在苦修士诵读经文而不解时,给他开悟。一花一木一菩提,慧能便是有缘人。
王维在《能禅师碑》中曾说:“无有可舍,是达有源。无空可住,是知空本。离寂非动,乘化用常。在百法而无得,周万物而不殆。
鼓枻海师,不知菩提之行。散花天女,能变声闻之身。则知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见无可取,法则常如。”既然能写出“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这样的句子,可见王维也不愧于“诗佛”这一称呼了。
早年的王维工书画,善诗文,对仕途有所希求。二十一岁进士擢第,调太乐丞。三十三岁时张九龄擢其为右拾遗。他对子寿也是分外敬慕,有“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之句,虽多为后人诟病,却是当时年少气盛想大展宏图的真实写照。
公元736年,子寿罢相,次年贬荆州长史。他对张九龄被贬,感到非常沮丧,但热血坚定的他并未就此退出官场,他一方面对当时的官场感到厌倦和担心,但另一方面却又恋栈怀禄,不能决然离去。
安禄山一事后,他便随俗浮沉,看到仕途烦扰艰险,便想超脱这个尘世。恰逢得到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山水胜绝,他便寄居在此,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在此间他认识了道友裴迪,两人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笃于奉佛,长斋禅诵。这时他的诗作也以禅诗和颂佛诗为多。这首诗便是写在这个时期。
而关于辋川别墅,他曾多次写诗描绘。
辋川别业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由此可见他对辋川别业的喜爱。这个地方也是他一生的转折,因为这里的秀美风光和结识的道友,终于将心性打磨得淡然了悟,洞彻天地。
他还曾在《山中与裴秀才迪》的信中说:“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兴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由此亦可知他“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的闲情雅趣从何而来。
那些誓与红尘同进同退的人,被世俗的颜色迷乱了双眼,被风霜雨雪欺得腰弓背驼,被明枪暗箭伤得体无完肤,才记得怨愤,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他们感叹着现实的残酷,说功名权力都是金钱的游戏,说亲爱欢愉都是繁华成空,自诩可以经得起流年,可以只当是品饮苦茶,可以只当是咽下烧喉烈酒,却不知在这些追逐和失落中,他们早已迷失。更多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一件事苦苦追寻,期盼着梦想成真的那天,待到最后头破血流地缩回原点,才想起不如放下。然而,一句言语,一次离别,一点忽视,一点凉薄,便又撩拨得他们坐卧难安食不知味,仓皇之际,又想起青灯古佛,便躲在菩提树下寻求庇护,寻求宁静,寻求解脱。
人生不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逃亡,不是遇见失意便要转头、经受煎熬便求抚慰、受到打击便寻庇佑的轮回。真正的禅心,是孤独寂寥的,是平和广纳的,是宁定从容的。那是儿时纯净的目光,用澄澈平和的纯真来抚慰那些躁动的灵魂。
一泉水的流向有它自己的规律,源起源入,你看着便是,无须探求。一朵云的舒展有它自己的姿态,心有心无,你坐着便是,无须猜测。近人俞陛云说:“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说的便是那颗开放接纳且又淡定平和的心。如果你有魔心,每天都在炼狱;如果你有禅心,每刻都是修行。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人生要耐得住寂寞,因为世间已经太过喧哗。倘若你跟着它的节奏,浮躁了自我,那么你就很难再聆听到一朵花开的声音。人们总是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快,许多珍贵的东西就这样被落在身后了。生命需要一个端详的姿态,不妨试着慢下来。慢下来看水,水消失了,而山岭上白云涌动,原来是水化成了云。慢下来看事,事平息了,而利弊已经显露,再来权衡决断。慢下来看人,日子久了,而人情冷暖自知,取舍去留也不必多说。无论哪一种绝境,都会有它存在的意义,只有你静静地听,才能懂得它要告诉你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穷途末路一说,关键是看那个人,有没有等待柳暗花明的耐心。
一起一落,一生一灭,便是一场轮回,永隔一方,各自安好。
多少渺小的生命在时光中零落成泥,了无痕迹,就如水泡,“噗”的一声,消散成无数细小的分子,即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天地间,本尊也无处可寻了。每个生命都是不可重复的,每段时光都是不可逆的,这么想想,人的一生是一件多么辉煌的事情。如果有一种温暖,能穿过荒凉的大地,穿过凉薄的人心,直抵不灭的灵魂,让下一次的生命纯善敦实,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王维后半生追求的圆融之境,没有人知道他最终是否悟道。只是临终时的那种清醒明悟和洒然坐逝,让人不禁有所希冀。
你听,那暮时的钟声,在红尘深处响起,是挽留,是送别,抑或无悲无喜。你偶然得闻,便觉如淬身心。其实说到底,生命是场美丽的邂逅,所有的相遇都是注定的重逢。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第六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白云之中清淡的眼
发源于《诗经》,滥觞于魏晋,脱胎于玄言,伴生于田园。山水诗,就是这样顺遂历史的轨迹,踏着隐士高人的步伐,一路行来。
歌山脉之迤逦,咏江河之蜿蜒,意境清奇隽永,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隐逸文化,注定是山水诗成长的最佳摇篮。而格调清隽、歌颂隐逸的山水诗,也一直都是这个流派的中流砥柱。
在历经了二谢的绮丽与靖节的脱俗之后,终于有人将“有句无篇”升华到了“名篇佳句”的境界。
他是王维,字摩诘,人称“诗佛”,即使在以诗为史的唐代,他也是一个炫目的、隽永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盛唐时期,佛教文化早已在中原大地生根,无论是文学、艺术、建筑等各方面均不同程度受其影响,参禅之人自然也不在少数。王维就是一个虔诚的居士,他“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甚至鳏居三十载而不鸾胶重续,虽然并未完全离开官场,隐居山林,但物质世界也已经清淡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
然而他的精神世界却是异彩纷呈的,在参禅悟道的同时,他也弹琴舒啸,泼墨挥毫。在这样从容闲适的意境中,他写下了无数美妙的山水诗篇。
前面已经说过,王维好禅、好乐、好画,于是他的山水诗便有了禅的境界、乐的玄机以及画的情态,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写出那些传唱千古的名篇佳句似的。他是寓情于自然者的最佳典范,一切自然中的素材皆可以信手入诗。即使是并不擅长的应制诗(也就是皇上给的命题作文),他也能写出“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样的句子;无山水可用的边塞诗,他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即传唱千古;秾丽纤美的乐府诗,他也可以用一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使得坐享荣华的贵族少女黯然失色。
王维的诗,特别是五言诗,格律成熟而工整,历来为诗家称道。
黛玉教香菱学诗,也是要她“先读一百首王摩诘”,可见王诗的影响是如何深远。
私以为,几乎每个著名诗人,都有所谓的“第一印象作品”。
想起李白就想起《蜀道难》,说到杜甫就不得不提“三吏”“三别”,讲白居易总少不得说一下《长恨歌》,虽然随着读者群体和时代导向的变化,这“第一印象作品”可能有所调整,但大致上是不错的。
同理可证,每个诗歌流派都会有它的“第一印象作品”和“第一印象诗人”。我们可以称之为“代表作中的代表作”以及“代表诗人中的代表诗人”。
遵循着这个道理,我们就会发现,说到山水诗就必然要说王维,说到王维,《山居秋暝》就自然而然地要被提起了。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尝读《倚天屠龙记》,忽然发现俞二侠的名字暗合“莲动下渔舟”一句,颇觉有趣;又见金庸老先生在注释中写殷六原名利亨,因与其他人不相类,才改名梨亭。遂把武当七侠的名字挨个念了,方见金老改得高妙。七侠史上确有其人,难为这名字一个赛一个地有摩诘之风,不知是不是张三丰收徒时一个一个改过的,但是唯独漏下了老六,似乎有些说不通。放下书本信手涂鸦,兴致勃勃地画了半天,惜乎丹青技拙,总不成样子。若是王维在世,画个山水版的“武当七侠姓名图”,该有多美!
若你有兴致闲逛花卉市场,就会发现很多精致的花盆上刻有诗句,而这首诗的出现概率相当惊人。除此之外,公园长廊墙壁上的题字、文化用品诸如笔筒砚台之类的篆刻,也十分偏爱这首诗。按说什么东西见多了便觉俗气,但此诗却不会给人类似的感觉。大抵是因为这区区的四十几个字(连题目也计算在内),生来就带着辋川山水的清新超然之气,历经了千百年红尘的洗礼,依然淡雅如初,因此就算被现代文化所嫁接利用,骨子里的底蕴依旧未曾改变过分毫。
文人都有自己偏爱的词库,特别是拥有自己风格流派之人,你会发现他的诗中某个意象的重复率很高。王维就爱煞了“空山”这个寂寞杳然的词语,他十九岁,还是长安市上鲜衣怒马的佳公子之时,便“世中遥望空云山”;到了辋川闲居之后,更是时有“空山不见人”之类的句子。然而他的空山并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山林,他的空山有啁啾的群鸟,有潺湲的清溪,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在这首诗中,他的空山刚刚下过一场雨,晴了,便有些泠然的感觉。夏末秋初的夜晚,最是清爽惬意。水样温柔的月光从松树的枝叶间点点漏下,在林间空地上绘出斑驳的魅影;雨后的泉水愈加丰沛,清凌凌的,在山石间缓缓流泻,叮咚作响。幽篁喧响,浣纱女伴盈盈归来;莲叶纷披,一叶轻舟顺流而下……虽然已经是秋天,却颇有些“胜春朝”的趣味,无怪乎隐士会流连忘返。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因为王维的诗画已经混合一体,意境圆融,很难分清楚彼此。读他的诗,脑海中会浮现出相应的画面;观他的画,也能体会到画中蕴含的诗情,这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通感”。当一首诗歌的艺术水平臻于化境之时,甚至不需要在文字上过多雕琢,就能够使人的“通感”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我们纵观全篇,发现诗人只使用了“空”“新”“明”“清”四个形容词,没有错彩镂金,没有雕文琢墨,只是轻轻浅浅地描摹,仿佛漫不经心的口述,却构建了无可替代的美妙意境。
然而东坡似乎还是少说了一样,那就是音乐。王维除了诗画精湛,还深谙乐理,因此诗中很注重声音环境的构造。他的诗歌可以由文字而摹图,再配上声音,使之鲜活,用现代概念来解释,那就是3D立体结构的,每首诗都是一段免修片免剪辑的高清视频文件。
本诗的画外音很丰富——远有浣女娇喧,近有清泉幽咽,似乎还能够听见渔舟在荷丛中行进的水波声,这是大自然的声音,如此真实,如此动听。
清新的环境与淳朴的人儿,斯处当真是“神仙也可住得”了。
于是作者便跟招隐诗的鼻祖——淮南小山——唱起了对台戏,不仅不顺从其“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久居”的召唤,还高呼了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就这样打算一直“游兮不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