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将姓名落人间,买断秋江芦荻湾。
几度招寻寻不得,钓船虽小即深山。
有首禅诗说得很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沉寂的夜晚还有惊现的昙花,荒漠的原野也有永驻的胡杨,生命短暂却暗香满怀,前路艰难却风姿尽展。
清觉禅寺有位心明禅师,是位盲人。他对世间万象有自己的觉察。阳光甚好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缘何而笑?”禅师答曰:“笑日光暖照万千人。”阴雨连绵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缘何而笑?”
禅师答曰:“笑春雨润物细无声。”香客稀少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缘何而笑?”禅师答曰:“笑高山流水花果香。”禅师入定打盹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又缘何而笑?”禅师答曰:“笑汝之惑迷,笑吾之梦美。”
禅师的笑,源自世间万物的美,源自他看不见外物的眼,来自他观照自身的心。他众的惑,源自其对万物之美的贪念,源自其眼见外物的攀比,源自其对观照自身的畏惧。
大历时司空曙由于不干权要且独居荒野(并不是刻意隐居,奈何家境清贫),诗作不多,且多属寄情山水和乡情旅思,被时人认为在十大才子中流于中下。然而到了宋代,重新翻录的《全唐诗》中将他的诗作数大大提高。对他的评价和他对后世的影响也给予肯定。
我们大可像他一样坚持自己,不与时代同流,不为外誉喜,不因外贬悲。我们大可不听那些追逐名利金钱的喧闹声,大可忘记那些伤害苦难的疼痛,我们要记得“温暖、安宁、率真、勇敢”这样古老的词汇,我们要常和自然亲近,滋润自己的心灵。我们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我们要相信,伤痕都将在时间的洪流中痊愈;我们要相信,生命应该用最美的姿态绽放。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你我的河床都是不一样的形色。若你心域宽广敦实,那河床便也宽阔深厚;若你心域荒芜封闭,那么河床也干涸浅露。我们也不过是尘世里一叶漂荡的扁舟,自由无畏的心性是那杆撑篙,如想乘风破浪,必先斩断身后欲念的羁绊,坚守自己的心。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物欲皆忘,淡观海上潮起潮落;道无余说,一任蓑间日升日沉。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要好好活着。既然活着,就要活出“闲云野鹤自由心”,就要活得“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三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唐诗的国度里,若以风比诗人,李白是落山风吹过海洋,杜甫是马鸣风萧萧,李商隐是香风过连苑,王维是回风拂落花,自来还自去,而孟浩然,是清风在竹林。
孟诗深得“清、雅、淡、朗”四字,他的清,是骨貌清奇的清。
他的诗清远恬淡,尤其山水诗,诗句铺展开来,恰似一幅优美的画卷,其中景致,非浓墨重彩,而是小桥流水,淡暮新月,微云远山,一切悠远的、恬淡的极适于隐士高卧的景色,如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窃以为,浩然诗一大特点,便是词淡而意远。王维之才远胜孟浩然,但此中造诣,似颇不如。王维之淡,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浩然,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天性使然,是才气弥补不了的。如此诗,“闲淡”是一味,另有一味“闲散”便是其他诗人所欠缺,或者也可以说,是其他诗人所不擅表达也描摹不出的意境。
诗的节奏极慢,诗人“散发乘夕凉”,于是整个时光静下来,慢下来,把心放空,感受自然的节奏。夕阳傍山而下,池边新月缓缓升起,随之缓缓升起的还有渐渐浓重的暮色,诗人无拘无束地在闲敞处卧下,荷风里暗香浮动,竹露滴落,清韵怡人。如此自在情景,恍如陶渊明之“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浩然是连“羲皇上人”也不必自谓的。此时,他便是这荷风,这竹露,是这步履迟迟的时光,是这自然本身。当你真正静下来,天地造化也只是驾驭在你指间的节奏。
王孟常因山水诗之恬淡而并称,但王维之恬淡,是“运斤成风”,王维才高八斗,少年及第,他的诗大气有之,堂皇有之,即使是平淡,也是字句如锻,他的平淡里裹挟着厚重的才华底蕴和不可追及的文字功力,是一种对才华的不彻底抛掷和重新选择。如他的辋川,虽是自然山水,还是人为选择的奇美和精致。所以他的平淡是华贵缎子绣一株平常花草,是磋玉锻金做一枝木樨花。浩然则大不同,孟浩然的山水便是平常山水,他的田园也是襄阳随处可见的农家田园。他的平淡便是平淡,清逸便是清逸。与其说浩然是诗人,不如说他是诗一样的人。他的诗不过是他清逸雅淡的人生的表现和表述。
常常想,无数诗人争相去啜饮诗神的泉水,但浩然无须如此,因为,他便是这泉水本身。
王维所绘孟浩然像,据张洎的题识说:“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
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果然诗如其人,我们细观其诗,那个鹿门山上“幽人自来去”的身影,可不是“颀而长,峭而瘦”吗?那个“沿月棹歌还”的人,可不是“风仪落落”吗?
浩然之诗清人淡,俨有古风,王士源在《孟浩然集》中这样描述诗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这八字可状其人,亦可状其诗。
孟浩然骨清神雅,别具高格,不拘泥词句而重写意。清施补华评价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清空一气,不可以炼句炼字求者,最为高格。”“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浩然的诗,此篇可为例证,心清不染尘,其美不着挂碍,如茶一道,清绵为上。
关于孟浩然的才学和才情,以及其诗,以禅喻诗的严羽如是说: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而关于他的恬淡,闻一多先生如此诠释:
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
余大以为然。
尝以为诗人之才学,苏轼是堪与王维比肩者,但这两位满腹才学的人,对孟浩然的评价却大不同。浩然一去,王维顿觉“江山空蔡州”。
而苏轼则批评其“韵高而才短”。但关于才学与才情,关于才与不才,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所以评价孟浩然,还是苏轼的另一句诗比较恰当: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四节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在进退中抉择
窃以为科举制度在唐朝是双赢的事,一方面,唐太宗笑得志得意满:“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另一方面,由于唐经济和文化的空前宽松和繁荣,文人们渐渐皆把封侯拜相作为对自己十年寒窗的最高报偿,所谓“圣代无隐者”是也。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似乎也颇有例外,比如孟浩然。
读孟诗,会觉得孟浩然也不是完全的淡泊心志,其中不乏“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这样的想往,也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惆怅,更有对张九龄的投石问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但孟浩然真实的求仕之路是怎么样的呢?相传,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遇玄宗到来,玄宗索诗,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南山》,玄宗听后生气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唐摭言》卷十一)“奈何诬我”和柳永的“奉旨填词”简直有同源之妙。(柳永《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北宋仁宗曾批评他:“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等到临轩放榜时,仁宗以《鹤冲天》词为口实,就把他给黜落了。自此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文人意气干犯天颜,或者说文人才气撩拨了龙鳞,于是各得其所,隐居田园的继续隐居田园,市井风流的继续市井风流。有人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诗人到底失意多久,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其诗不久便“隐者自怡悦”了。
其实孟浩然的求仕行为是很被动的,他起初为自己设想的道路是:通过隐居著文和结交干谒获得社会声誉,谋取王公大臣的荐举,以实现入仕的目的。多么典型的文人清高,有时候我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行为去推测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或许在孟浩然,入仕是普遍意义的社会价值观,而隐居著文才是他内心所愿和擅长的,坚持自己喜好的事而得到普世价值观的认可,当然是轻易而一举两得的事。但轻易的事往往不易成功,所以孟浩然此路失败了。即使已经“风流天下闻”了,也无人为其“一荐《甘泉赋》”。这样,我们可以想见,在四十岁时去考进士,不过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罢了。去那仕途试一试水,若不成,便“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吧。不得不说,有时,求仕的直路往往是人生的弯路,有太多人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耗费一生,“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而人生的正道往往是求仕的弯路,甚至南辕北辙,如孟浩然,站在历史之后的我们,当然庆幸他的不得其门而入,庆幸他前四十年的隐居著文。
进士考试孟浩然失败了,但历史从不以及第与否论英雄,千百年后,在诗人姓名前加冕的不是状元榜眼的头衔,而是那些真正的诗,那些铭记了历史,惊艳了未来的声音。就像我们在今天津津吟诵着当年的失意落榜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可是谁记得,谁又在乎当年的状元是谁。
我们感谢孟浩然求仕的“失败”,因这失败,他终于完成那个永恒的矛盾:入仕还是退隐?江湖还是庙堂?巢由还是伊皋?诗人暂时不必思考这个问题了,命运替他做了选择,命运的大手将这个闲散诗人孟浩然推得离他的本真更近了一步。他说“风尘厌洛京”,说“长揖谢公卿”。多少年前,另一位出尘的诗人高唱着“归去来兮”走向自己的田园,就像如今的孟浩然,走出京城,走向吴越,走回历史的襄阳。
有很多诗人以家乡为名号,但遍观历史,没有一个人,如“孟襄阳”这个名号一般货真价实,他如此与襄阳融为一体,以至我们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襄阳的孟浩然,还是孟浩然的襄阳。
襄阳在孟浩然的心里,是隐逸的灵魂和出尘的山水,是一切的根源:一切的寄托和一生的不可背离,是暂离时露白风清之夜的月,是故乡明。孟浩然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襄阳,关于他心中的襄阳,我们可以从两首诗中一探端倪,一首是从未离开的《夜归鹿门歌》,另一首是去而复返的《登望楚山最高顶》。
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作此诗时,诗人约二十四岁,诗中即已是深得隐逸清幽之气,庞德公(庞德公,东汉襄阳人。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躬耕田里,以琴书自娱,夫妻相敬如宾。与司马徽、诸葛亮相友善。荆州刺史刘表屡次延请,皆不就。后遂携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返)是孟浩然的精神懿范,在孟浩然的心里,庞德公代表隐逸的高风和浪漫的理想。此诗中“余亦乘舟归鹿门”,多么自然自豪的语气。此时,鹿门山是庞德公的,亦是孟浩然的。“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孟浩然已俨然是庞德公的精神继承人了,他与庞德公一样成为襄阳的精神化身和文化符号。襄阳与孟浩然的灵魂从此不离不弃,这一点在他的足迹暂离襄阳时也从未改变。
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
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孟浩然漫游吴越归来,看多了山水胜迹,归来一登眺,还是觉得“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我们看孟浩然此次归乡后的诗句,仿佛看到鱼儿入水,笼鸟入林,那么自得,那么多喜不自胜的溢美之词。仿佛经此一别,乡心经过乡愁的锻造,孟浩然完成了他与襄阳的最终融合,从此安于襄阳,老于襄阳,安然过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的隐逸生活,借用王维的诗来说: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第五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命是场美丽的邂逅
终南别业
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