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诺加班到死的愿望并没有实现,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戴安就约她翘班去逛4S店。戴安最近打算买车,恨不得每天泡在4S店里。周止诺曾打趣她:“你想开车还要自己买吗,你那些个钻石王老五们随便送个圣诞大礼包不就行了。”戴安却一脸严肃地说:“他们倒是乐意送,可惜姐不稀罕要!”
这会儿,戴安生拉硬拽把周止诺拽出了办公室,临走还不忘记叮嘱小同事徐嫣:“蔫儿了吧唧,回头下班的时候帮我打卡!”
徐嫣刚刚参加工作半年多,还属于菜鸟,却是一只非常乖巧懂事的菜鸟,平时工作起来认真负责,从来不嚼半句闲话。起初戴安和周止诺还以为这小伙伴职场功课做得好,深谙处世之道,相处时间一长发觉这孩子是真心实诚,打心眼儿里透着一股子农家妹子的淳朴和善良,偶尔工作里出些微不足道的小错误,她都紧张得眼眶转泪;要是戴安说些男男女女的荤段子,她就脸红得像被开水烫过的大西红柿。为此,戴安给她送了个“蔫儿了吧唧”的绰号,她傻笑着应下来,好似有了这个绰号自己就不是“外人”了。戴安夸她:“真是个可爱的雏儿。”周止诺就骂她:“拜托,你别摆出老鸨的口气好不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第五编辑中心除了卖书还卖人呢。”
戴安叮嘱完徐嫣,一眼瞥见她脚边放着的一个大号旅行袋。单位租用的是老办公楼,一直没有更换新式的格子间,用的还是简单的电脑桌,所有东西都摊在桌面,脚下那一方空地也是一览无余。虽然看得出徐嫣有意把那大包往里塞了,但还是很明显地露出一截。戴安好奇,随口就八卦了一句:“蔫儿了吧唧,不是要学人家辞职去旅行吧?”
“当然不是啊。”徐嫣腼腆地笑,“我帮人带了点儿东西。”
戴安嘴上说“小朋友谈恋爱了吧”,却没再深问,笑嘻嘻拖着周止诺离开办公室往外走。走廊拐角处,她们意外地遇到一个阳光帅气的男青年。虽说不能完全把社里的员工认出来,但是面生的人站在那里还是能识别得出来的。那小伙子一米八多的身高,干净利落的短发,五官也很端正,戴安就花痴地冲着他笑了下。这一笑,引得那帅哥也冲她笑,整个人显得更英俊了。周止诺正纳闷儿,这人的气场跟社里的极客男们完全不同嘛,这时,他主动开口了,说着好听的北方口音普通话。
“两位美女,请问,第五中心是在这边吗?”
“哟,自家人嘛。”戴安不怕生地笑着一指,“前面那个办公室就是。”
帅哥道了谢,笑得更灿烂了。
“这家出版社福利可真好啊,有这么漂亮的女编辑。”
戴安听惯了恭维话,不至于被这样一句太过明显的奉承迷倒,只是觉得这人很会说话,就想多搭讪两句。周止诺却对他印象不好,拉着戴安催促她快走。戴安一边咂嘴一边回头跟帅哥挥手道别,周止诺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特亢奋,一个小白脸儿的马屁都把你拍得这么高兴。”戴安笑得花枝乱颤,说:“被你说着了,姐马上就迎来阳光灿烂的日子!”
说说笑笑了一路,戴安和周止诺到了二环上的一家奥迪4S店。
周止诺愤愤不平道:“我看出来了,你这姓戴的混蛋根本就是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打入我无产阶级内部的奸细,都有钱买奥迪TT了还跟我们这帮穷鬼泡在图书圈子里干吗?我真怀疑你除了卖书是不是还真的卖人!”
“奥迪TT算什么。”戴安笑得一双大眼睛春光潋滟,“女人过了三十岁,给自己买什么都不算奢侈!”一边说一边摆弄披肩的流苏,身上的Poison香水散发着香气。
周止诺怨念丛生,说:“问题是,有几个女人过了三十岁就能自己买奥迪的!我买瓶迪奥还要肉痛好半天呢!”4S店里暖气开得很充足,周止诺一边说一边脱下了羽绒服放在手臂上,随身的大包包里还有厚厚的《前任教我学会爱》和马天越的那本《我在咖啡馆等你》预审稿件,有些重,她不得不换了个肩膀背着。
“看你每天请客吃饭拉关系找选题,轻轻松松就把钱挣了。我呢,劳心劳力还拿不到你的一半。贫富差距啊贫富差距,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是我混到三十岁还买不起奥迪,我也学你去钓钻石王老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畅销书里说手段不狠地位不稳……”
周止诺后面的半句话就那样梗在了喉咙里,再也没有说出来。她的耳畔有一缕碎发滑下来,可是她顾不上去梳理。手臂上搭着的羽绒服两只袖子几乎要滑到地面她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肩膀上的大包包压得她要歪向一边,她也忘记了颈椎的疼痛。此刻她的形象和光鲜亮丽的戴安、奥迪们对比起来,一定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丑。但是她完全忘记了狼狈两个字怎样写。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
他的个子很高,和陆坤一样。他的腿很长,和陆坤一样。他穿土黄色的灯芯绒裤子和黑色的棉服,戴烟灰色的围巾,挎学院风的包,和陆坤一样。
不不不,他不仅仅是和陆坤一样,他真的是陆坤。
他还是留着短发,鬓角到下巴的线条格外鲜明,衬得整张脸干净俊朗。4S店里强度适中的灯光将他的脸庞笼上一层光晕,衬得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虽然戴着围巾,却丝毫遮不住那股子英气。经过这几年职场时光的洗礼,他退掉了那层青涩大男孩的外壳,气质沉稳,神色从容,显得比以前更帅了。他和一位白领丽人模样的美女正站在不远处的一辆簇新的黑色奥迪A6前面说着什么,面带微笑,表情温柔。那女孩身材高挑,穿了巴宝莉的驼色羊绒大衣,黑色的长发一丝不乱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知性从容。她凝视陆坤的眼神满满都是爱意。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恋人。
“周师太,你说我是买A6呢,还是买TT?A6显得太官方了吧,可是TT又太招摇。周师太?周师太?”戴安只顾着看车,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周止诺是怎样一副面孔。她叫了几声之后没有得到回应才扭头去看她,她惊讶地发现周止诺满眼泪光。
“喂,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被戴安拉了一下,周止诺终于回过神来。她像见不得阳光的地狱幽灵一样,嗖地一下躲到戴安身后,急急地打开包翻找纸巾。钱包,化妆镜,隐形眼镜药水,钥匙,书稿,签字笔,记事本,iPad……纸巾呢,该死的纸巾呢?这么大的一个包,怎么偏就找不到纸巾?周止诺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小粒尘埃,躲到自己的包里。她泪眼迷蒙,终究是没有找到那包该死的纸巾,只好改变战术,像鸵鸟一样使劲儿把头往下扎,像是要钻进包里。
可惜,戴安不是游戏里可以挡住僵尸进攻的土豆墙,那包也不是哈利·波特的隐身衣,无论周止诺再怎么躲,陆坤的视线还是转到她们这个方向来。
“一一,是你吗?”
这一句话喊得周止诺心都碎了。一一,是陆坤对她的专有称谓,代表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辈子不离不弃。她曾以为他真的会一诺千金,最终还是一拍两散。
当年周止诺和陆坤天崩地裂地分了手,三年不见,她原本有千千万万的话要说,可是这猝不及防的相遇完全把她打懵了,她竟一句话说不出,只是傻呆呆愣在那里,盯着他的眼睛出神。
陆坤又问了一句:“一一,你怎么在这里?过来买车?”
“哦,我陪同事过来看车。”周止诺总算是缓过这口气来。
他们又随便说几句工作上的事,比如,她终于考过了该死的出版专业资格考试,成了责任编辑。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不想看专业教材,还发誓说高考之后就再也不参加需要死记硬背才能过关的考试,可是分手之后她头悬梁锥刺股一口气就把考试通过了,还拿了那次考试的最高分。陆坤的脸上也挂着一种勉强装出来的淡定,草草说了几句近况,他已经不在设计院工作,去了一家私营的建筑设计公司,待遇比以前好很多,就是要经常出差,等等。
隔了这几年的山山水水、痴念嗔怪,终于再次遇到,却是敷衍了事地说些工作啊职称的,真让人泄气。可即便如此,周止诺的心里竟然还是生出几分满足。他是陆坤呀,他的眉眼,他的声音,他的一切的一切,原来从不曾远离。只这一次轻微的靠近,竟然都回来了。
分开的这些日子,周止诺反思过,当初他们两个分手不是陆坤一个人的错,她那时太任性太偏执了,她太想爱他抓紧他,却不懂拿捏尺度和分寸,终于把他激怒了,气走了。她太过年轻,不懂爱的艺术与技术,可是,爱一个人是本能,这是完全不需要学习的事。此时此刻,她不需要任何判断即可得出结论,她还爱他。
“只顾着叙旧,都不给我介绍一下?”
巴宝莉美女站到了陆坤身边,开口了。她的音色很甜美,属于听起来很舒服的那种,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对周止诺来说,却显得有些刺耳。怎么就忘了,陆坤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他是带女友一起来买车的。
其实,这几年时不时会有一些风声吹到周止诺的耳朵里,毕竟他们共同的朋友交集太多了。陆坤大学时代的室友曾婉转告诉过她,陆坤好像是已经有女友了,而且女方家境不错,属于可以让两人少奋斗十年那种。周止诺装作毫不关心毫不介意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迎面撞上。
“哦,对不起,是我疏忽了。”陆坤不太自然地冲她笑笑,“这是甄诚,我以前在设计院的同事。甄诚,这是一一,是……”
“是你前女友。”甄诚倒是来了个抢答,“倒退几年,我们设计院谁不知道你有个大名鼎鼎的女友周一诺,是建筑学院的校花,听说还是美女作家,出版过小说。我以前见过,但是没正式打招呼!”她笑得大方得体,朝周止诺友好地伸出了手。
“什么校花,不过是个笑话。”
周止诺哼笑了一声,没有和她握手。她才不稀罕这种“幸会”。不管她的声音多么温柔悦耳,不管她的话有多少真诚和恭维,周止诺都自动认定她绝非善类,就冲那三个字——前女友。前女友还是后女友轮得着她来评判吗,她算哪根葱?
“你跟甄嬛不是亲戚吧?!”戴安的冷笑话来得真是时候。
“啊?哦,不是。”甄诚的表情很呆萌,但是在周止诺的眼里那是呆滞。
“戴安,我们走吧,天黑了,我怕鬼。”周止诺吸了吸鼻子,拉住戴安转身要走。
偶像剧里演得多好啊,久别重逢的男一号和女一号尴尬相会时,若是男一号身边有新人陪伴,必定会有个傻了吧唧的男二号过来给女一号保驾护航,黄小仙身边不就有个王小贱嘛,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贡献肩膀和胸膛。然而,偶像剧就是偶像剧,现实终究是不一样。偶像剧给女一号设定的永远是选哪一个的选择题,而现实的情况往往是你从来没有备份选项,没有。
周止诺拉着戴安要离开,却被陆坤拦住。
“一一,你现在电话号码多少,改天我们聚聚吧。”
“如果你想联系我,会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会找不到我?”周止诺停了停,又补一句,“大家那么熟了,用不着寒暄,聚不聚的没什么意义。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周止诺自动忽视陆坤黯然失望的眼神,拉起戴安,头也不回地跑出了4S店。
不过是短短几秒的时间,对周止诺来说,却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她的羽绒服还在手上拎着,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格子衬衫,她拉着戴安一口气跑过了4S店外面的过街天桥,跑得整座天桥仿佛都跟着她的心脏一起猛颤。浸了眼泪的脸颊被西北风一吹刀割一样疼……陆坤果然已经有女朋友了,他现在过得很好,富足,安乐,再不是那个跟她合租筒子楼用小煤气灶煮方便面的穷学生了。那时候他们多穷啊,炒两个菜分成四份,吃完一顿还要打包分到两个饭盒里当第二天两个人的午餐,为了省下地铁票钱陆坤买了一辆除了铃不响上下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每天骑三个小时上下班,周末他们一起逛街逛到4S店的时候周止诺总说“陆坤以后你有了钱一定要给我买法拉利,实在买不起,奥迪小跑也凑合了”,陆坤就笑说“那怎么行啊好歹咱也得买两辆劳斯莱斯,一辆开着去超市,一辆开着遛狗”……他现在买得起奥迪了,但是坐在他奥迪里面的人不可能是她。
眼泪就像开了龙头的自来水,不停地流啊流的止不住。她是怎么了,今天早上不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吗,这会儿真见到了,怎么吓得像只四散奔逃的蟑螂?
“周止诺,你是怎么了?”戴安终于拦住了这匹脱了缰的野马,狠狠把她拽住,“快把羽绒服穿上,买不起奥迪也不至于玩裸奔啊。不就一个陆坤嘛,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啊?”她在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纸巾,轻轻帮周止诺擦掉眼眶上晕开的睫毛膏,还试着逗她笑。“早跟你说了要对自己好点,唇膏要用好的否则含铅量超标,睫毛膏要用大牌子的防水款,这地摊货除了让你一秒钟变熊猫,没有任何好处。”
周止诺很配合地傻笑,说:“是啊,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不过是看了一出狗血戏码,却把自己看哭了。戴安,我真傻,我真傻。我早上还骗自己说,希望陆坤过得幸福,过得好。我现在才知道,我最真实的想法是,希望他不幸福,希望他过得不好。因为我不幸福,我过得很不好,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