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吵大闹之后,陆坤还是拎着简易的行李搬出了筒子楼的小房间,去了单位的集体宿舍。他指天发誓,真的只是想静一静。可是他静不下来。周止诺每天无数个连环夺命call,恨不得要分分秒秒掌握他的行踪。夸张的时候,她竟然在上班时间溜出来,打车跑到他的办公室,看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有一次也很惊悚,他加班到很晚,需要去隔壁办公室找一位同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周止诺竟然在那里吃瓜子上网看电影,他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她睁大眼睛很无辜地说:“我想来看看你,但是又不想打扰你工作,所以就在这儿。”他是怎么答的?他说:“你是想监视我吧?”现在想来,他很混蛋,可在当时,他真的要被她逼疯了,说出那样的话再正常不过。他不知道那天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他再不想看到她。
与大项目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公费去美国培训的机会。陆坤一边忙工作,一边准备考核参加选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自己迫切想要逃离的,是那个自己曾经深深迷恋、无限宠爱、渴望呵护一辈子的姑娘。他很想继续爱她、呵护她,可是她又全身利刺,亲近不得。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追问中,他甚至真的有点儿怀疑,自己还爱她吗,她还可爱吗?他不是一个遇到问题就逃避的人,可是人世间偏偏有很多问题,不是你迎难而上就可以解决得掉的,如果所有精神疾病都可以针对痛点对症下药,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割舍不掉的牵绊、斩不断的情丝和愈合不了的情殇。再难的技术难关他都有信心攻克,女友的猜疑和敏感却让他充满无力感。
那年冬天特别冷,那个晚上下了大雪,很多人都早早回家、回宿舍了,陆坤一个人在办公室看英文资料看到很晚,抬头松一松僵硬的颈椎,发现甄诚就静静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工位上拿着手机玩游戏,嘴角带着沉醉的微笑,好像玩得很投入。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在这儿玩游戏,有瘾啊?”陆坤问了一句。
“对啊,真的有瘾!”甄诚擎着手机朝他晃了晃,“我就是这么无聊,喜欢‘推箱子’这种老气横秋的游戏。”
陆坤揉着颈椎笑了。他以为甄诚在嘲笑他,因为他就喜欢玩“推箱子”,玩了很多年都没觉得厌倦。好多同事都笑他不够与时俱进,可他就是喜欢。没想到甄诚也喜欢。
“怎么样,是不是有种知音难觅、相见恨晚的感觉?”甄诚站到他办公位前面,嘴角带笑,低头看他。
陆坤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院长的女儿喜欢陆坤,几乎已经成为他们这个部门众人皆知的事,连院长本人都会在得闲的时候到办公室来跟陆坤下棋,谁都不傻,院长就算再喜欢下棋,也不差这么一个搭档吧。有哥们儿甚至酒后挑明了说:“陆坤,别不识抬举,这么好的机会,赶紧抓住吧。学校里的爱情有几对能修成正果的,眼前大好的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机会,何必跟前途较劲呢。”陆坤只是笑,不想解释。他不想像酸腐文人那样矫情地说周止诺是他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因为前世有缘所以今生再见之类的鬼话,但是他知道,无论她是玫瑰花还是玫瑰刺,她都是他心里的一部分,分开的时候撕心裂肺,分开之后心里就空了,灵魂不知道放在哪儿。这样的感受,单身汉不会懂。
“陆坤,你最近憔悴多了,工作够忙的了,出国培训的事你不用急,我让爸爸帮你想想办法。”甄诚丝毫不掩饰身为院长女儿的优越感。
“谢谢,我还扛得住。”陆坤还不够老练,不知道要怎样婉拒这太过明显的好意。
“还扛呢,照照镜子,你都快变成山顶洞人了!”甄诚笑着凑到他跟前,把手机里的镜面功能打开,递到他面前。镜子里的陆坤头发长了,乱糟糟的,胡子也很久没刮,很邋遢的样子。陆坤很尴尬地笑着说:“哎哟,我把自己都给吓着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天花板上的大部分日光灯已经熄灭了,其他工位上的台灯也都已经关闭,只剩陆坤头顶的灯和他办公桌上的台灯以及显示器是亮的。这样暧昧不明的光线里,陆坤的脸格外英俊,哪怕是头发胡子乱成一团,也带着几分落拓不羁的沧桑美。甄诚看得心动,忍不住伸出手去,疼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你怎么那么可爱呢。”
陆坤一下子就懵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虽说当年也是周止诺死缠烂打倒追他,他却是带着几分享受故意放任她的,可是甄诚完全不同于当年的“拳至闲”,她是他的同事,他把她当朋友,她还有一个更让人头疼的身份:院长的女儿。他才不愿意被贴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标签,况且,他从来也没把甄诚往别的方面想过。
“你别逗我了。”陆坤不知所措地往后躲了一下,挥开甄诚的手。
“我就那么让人讨厌吗?”甄诚并不灰心,“如果我追求你,一点儿胜券都没有吗?”
“我有女朋友,好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陆坤觉得喉咙冒火。
“陆坤,帅气而有才华的男孩子我见过不少,你并没有比他们优秀太多,但是我看到你看周止诺时眼睛里宠溺的光芒,突然觉得嫉妒,继而渴望。我想,你可能会把她宠坏。如果她被你宠坏了,你觉得她不再可爱了,让我取代她,好吗?”甄诚坦然地直视他的眼睛,陆坤被这居高临下的姿势以及太过直白的表达压得身子往后退。
“可能我的表白并不动听,对不起,我不擅长抒情,只是习惯有话直说。陆坤,希望你考虑我的建议。”
陆坤不再抬头看她,胡乱捋了两把头发,闷声闷气地说:“谢谢你,甄诚。我和一一已经在一起好多年了,我答应过她会一直对她好的。”
“但这并不表示你会一直爱她,对吗?责任和爱是不一样的。你是个懂责任的男孩子,这是我最喜欢的。”
陆坤的手机就在那时候疯狂地响起来,是周止诺打来的。陆坤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飞快地接听。他听到她在那边一边哭一边说:“陆坤,你马上搬回家住,好不好?”换作平时,听到这句话,陆坤有会责备她无理取闹,可是刚刚听过甄诚的一番表白,陆坤虽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却隐隐觉得对不起周止诺。他好言安慰她:“别哭了,听话,我忙完这几天就搬回去住。”
“不,我要你现在就回来,立刻,马上,搬回家住。如果你不回来,就是不爱我。”
“我过几天就搬回去。”
“不,现在就搬。”
“好好好,我搬。”
“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你用最快的速度回来。”
“好,我很快就回去。”
“你要是做不到,我就离开,让你再也见不到我。”周止诺越说越伤心,在电话那边大哭起来。陆坤已经听怕了她的哭声,不断安慰,终于挂了电话,然后看到甄诚在一旁看戏的表情。
“做个被宠坏的女孩真幸福,随时可以找人大哭发泄情绪。”
“哎,头疼。”陆坤真的没有夸张。他关了电脑和台灯,准备离开。甄诚又问了一句:“真的回家了?我原本想约你一起夜宵的,看样子我只能自己去吃了。”
“抱歉,改天吧。我送你去门口打车吧。”
两个人一起到了设计院的大门口,陆坤先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甄诚送上车,看着车子走远,他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刚才的一幕像是做梦。手机铃声响,周止诺又打来电话。
“你回来了没有?要到了吗?”
陆坤深深吸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说:“我刚刚处理完手头的事,现在上车回去。”
家里的情形让陆坤大吃一惊。周止诺穿戴整齐,拖着一个行李箱,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模样,站在他们的小屋门口。
“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只要你一句话,”周止诺眼睛又红又肿,“你到底还爱不爱我,还要不要这个家。”
“太晚了,别站在楼道里吵行不行?”陆坤拉她进屋,周止诺用力甩开他的胳膊,抽噎了一声,继续问他:“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还爱不爱我,还要不要这个家?”
“一一,我们能不能别再吵架了?你让我回来,我回来了。你还想怎样?你到底希望我怎样?”
“我要你明确告诉我,你是不是嫌我不够好?我的工资不高,人不够聪明,我没有有钱的爸爸,也不能帮你出国深造、升官发财。”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你又发什么神经?”
“对,我发神经!”周止诺突然吼了一句,筒子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
“你到底要干吗?”陆坤也突然丧失了耐心。
“你在申请出国,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问了你同事才知道你要出国了。”
“那不过是单位的培训机会,所有人都可以申请,谁最后能去还不一定。”
“可是他们说机会是内定的,肯定会给你。”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我很想信你,可是……”周止诺又忍不住哭起来,“你学会骗我了。”
陆坤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厌倦感包围起来,他觉得又困又累,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他把声音降到最低,轻轻说了一句:“进屋说行吗,太晚了,别人都睡了。”然后自己进了屋子,连衣服都没脱,很随意地倒在了床上。
以前他们也这样吵过、闹过,她故意在外面玩离家出走的把戏,就是为了让他着急,他急着去找她,她就乐颠颠地回来。或者,他假装不着急,自己在家吃好吃的、睡觉,她闹累了也会厚着脸皮回来。他决定今天采取第二种方式,任她自己在外面站一会儿。他躺在床上装睡,没想到太累了,竟然真的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醒了,周止诺还没进屋。他猛地坐起来,看看手机时间,已经快四点钟了。他立刻打开门,周止诺还跟之前一样,拖着行李箱,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脸上冻得红彤彤的,映衬着清晰的泪痕。
“傻孩子,你怎么就这么站着啊?”陆坤一把把她拉进屋里。
周止诺不哭也不笑,什么表情也没有。陆坤重重叹了口气,问:“一一,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直接说。你要是觉得我不好,没资格做你男朋友,也直接说。”
面无表情的周止诺突然抬起头来盯着他,喃喃地说:“你不爱我了,还用这种方式给我栽赃,是吗?我恨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陆坤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击溃,不禁笑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脸埋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轻声说:“一一,我们分手吧。趁着还没有把彼此折磨死,分手也许是件好事。”
陆坤再次用手揉了揉脸,倦意稍稍减退,记忆却越来越清晰。那天周止诺匆匆忙忙就走了,他没有拦她,甚至也没有找她。他并不后悔说出那句话,因为彼时的他的确是恨透了那样的周止诺和那样的自己。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两个人要被猜忌弄得心力交瘁,好好的生活一定要变得剑拔弩张、毒舌相向。如果一定要捆绑在一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那么不如放手给彼此一条活路。他不知道最好的解脱方法是什么,但是当时的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脱方法。
分手之后,没过多久,出国培训的机会果然到了陆坤手里。大家都认定陆坤是院长的准女婿,把陆坤看成是为了名利背弃女友的势利小人,背后说三道四是自然而然的事,表面却依旧一团和气。可是,陆坤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决定:辞职。他不想被流言淹没,也不想在裙带关系错综复杂的事业单位里继续耗下去。他不顾各级领导的好言相劝,离开了前景一片大好的设计院,跳槽去了现在这家公司。从头做起,他不怕,忙碌让他更充实,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就这样,三年。
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还是能把小小的房间看得清清楚楚。角落里摆着简易衣架,是他们一起买的,里面有他的衣服,却不再有她收衣服;床上的被子是他们一起买的,他还在盖,却不再有她晾晒;柜子里的电饭锅和碗筷是他们一起买的,他还在用,却不再有她抢着添饭盛菜;小小的房间里再没有煮过火锅,衣服和头发再不会有浓重的火锅底料味,可是每当下班回来走进筒子楼,别人在做饭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留恋那烟火气。那时候,他指责她是地狱是牢笼,可是她真的走了,他发现自己走不出这个牢笼,甘愿把地狱当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