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鬼压床了?周止诺竟然梦见了陆坤。她梦见,明媚的春日里,他新剃了短发,鬓角到下巴的线条格外鲜明,衬得整张脸干净俊朗。他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在篮球场上丢开球向她跑过来,笑嘻嘻地说:“出了满头汗,给我擦擦!”她用指尖戳他的脑门儿说:“根本没出汗嘛。”他没有躲开,反而把脑袋伸过来,故意用胡茬儿往她的脸上蹭,天真顽劣,像一头小小的兽类。
她又梦见,他拉着她的手,在黑漆漆的乡间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一同去露营的朋友都在找他俩,但是他俩决定摆脱大部队偷着玩私奔。他们屏住呼吸关了手机,像俩恶作剧的毛孩子,蹑手蹑脚在河边弓腰猫步地走。星光月光都碎在身旁的河水里,银光粼粼,化作凛冽伤痕。他的手指修长,手掌很大,刚好可以把她的手裹在手心。她就那样安安心心地做他手心里的宝,一晃好几年。
突然,陆坤就不见了。
周止诺醒了。
厚重的蓝丝绒窗帘缝隙里隐隐约约透过来三环上路灯的灯光。不用看手机也知道,两点半,或者三点。她精神衰弱好长时间了,每天都睡不了一个整觉,总要在半夜三更醒过来。
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的黑暗,借着手机充电器的一星光亮,她看清了床对面墙上贴着的花里胡哨的电影海报,感觉到身上柔软的棉被,闻到枕头上洗衣粉残留的清香,手摸到身边几只毛茸茸的泰迪熊,她的心总算是从梦境回到现实,归了位。她知道,一切都是从前了。
分手之后,周止诺从来没有梦到过陆坤,一次都没有。她梦到过小学三年级给她传纸条的那个青梅竹马,也梦到过高二那一年站在学校操场正中间向她宣战的“情敌”,却没有梦到过和她如影随形、如胶似漆了七年的陆坤。难道是爱得不够汹涌爱得不够深?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她的青春,以及掏心掏肺的那些日子,全部归零。
对此,戴安的解释是:“选择性遗忘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把过去不愉快的某段生活经历完整地屏蔽掉,会让现在的日子过得更舒坦。而根据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梦境都是你所思所想的折射。你不去想,自然也就梦不到。”
周止诺说:“不想不梦,非常好。”
戴安狠狠瞪了她一眼说:“可问题在于,你的信念已经强大到能够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操纵自己的梦境跟弗洛伊德对抗,可见你和陆坤这档子烂事儿把你颠覆得多严重!”
周止诺懵了。
确实。周止诺原本不叫周止诺,她叫周一诺。这很好理解吧,一诺千金,她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笑说“喜得千金”,又借了成语的大好寓意,给她起了这么个如雷贯耳的大名,以至于从小到大她都对承诺这回事格外较真儿。青梅竹马给她递纸条说“我一辈子对你好”,可是第二天他就给了隔壁班的女生一块巧克力,周一诺闻风而动就把那青梅竹马拧着耳朵暴揍了一顿。说了对她好,就只能对她好,不可以把爱的芬芳撒播到四方。周一诺要的诺言是唯一的是永恒的是充分必要条件,来不得半点儿浮夸和灌水。
跟陆坤分手之后,周一诺就再也不相信承诺了,因为陆坤给了她最美好最牢靠最深信不疑的承诺,让她充分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为自己搭上了一艘安全号爱情航母,永远不会沉没,永远不会搁浅。最后呢,恰恰是他毁了她的三观,撕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刚巧那时候她即将出版第一本言情小说,需要一个笔名,她毫不犹豫地就写了“周止诺”三个字。所有承诺都打住吧,她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不再相信恋人那张破嘴。小说的责任编辑问过她:“要不就用‘周芷诺’,沾沾侠女的光?”周止诺横眉立目地说:“我又不是坟头儿,为什么脑袋上顶棵草?就用‘止’,反正横竖都是二!”
对。她真是二。伤心流泪,黯然心碎,都是二的代价。
在被窝里头脑风暴了一阵子,周止诺扭亮了床头小灯,准备看稿子。大龄文艺女青年养活自己容易吗,一不小心进了出版社这清水衙门,拿点儿工资和奖金不够房租饭费穿衣戴花儿的,还搭上好多业余时间审稿子找选题。什么世道,扎扎实实的好稿子没市场,莫名其妙的大烂稿能卖十万册。真是逆天了!
这不,又来了一本。周止诺起身泡了杯八宝茶,拿起那叠厚厚的书稿开始做初审,书名位置一串黑漆漆的大字就是卖点:前任教我学会爱。周止诺提起红色水笔,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圈,刚劲有力地写下一句话:前任算个屁,不过是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