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现,周止诺穿衣打扮准备上班,黑眼圈小心翼翼地遮起来,愁云惨雾的一张脸用腮红扮一扮,失眠造成的皮肤暗沉几乎看不出来。混迹江湖这几年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最狼狈的一面万万不得给他人看,因为你得不来同情,只有被嘲笑的份儿。所以,人们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光鲜亮丽雷厉风行的文字女先锋,完全想不到这“三八红旗手”是被失眠锻炼出来的。背地里已经受了罪,人前就更要显贵。
郁闷的是,好像老天硬要跟周止诺作对,不但让她夜里梦见了久违的陆坤被精神凌迟了一次,还让她自打出家门起就一路背字儿。先是在楼下冻得打了个喷嚏才发现忘记戴围巾,然后发觉忘记带手机,接着进地铁检票口的时候公交卡又莫名其妙失踪,好不容易成功挤上了高峰期那人满为患的一号线,身旁又站着一个脑门儿流汗鼻洼流油还大口吃煎饼卷大葱的主儿。算起来这偌大的城市里煎饼果子肯定有若干品种,有紫米面的玉米面的黑米面的有夹油条的夹薄脆的也都撒着孜然葱花,还真没见过货真价实裹着一根葱的。偏偏周止诺对大葱的味道格外敏感,那老兄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里吧唧吧唧吃得倍儿香甜,周止诺只觉得那味道混着无数人的体味和来路不明的香水味,像一只小手伸进鼻孔穿过呼吸道进而把她五脏庙都搅了个遍——她想吐!
一站地,两站地……玻璃滑门一次次打开又关闭,车厢里的人有增无减,更多的气味涌过来。周止诺心想,忍一忍,忍一忍,等他吃完了可能就好了……三站地,四站地……周止诺在内心吐槽,老兄你是老天派来玩我的吧,这半天都吃不完……不行了姐真的要吐了……
周止诺终于是没有成功维系美女形象,纤细的胳膊奋力拨开人群,提前一站奔下了地铁车厢,一个箭步蹿到站台上。
周止诺狠狠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总算是缓了上来。肯定狼狈死了。她从包里掏出化妆镜看了看,嗤一声笑出来——敢情被恶心一把也不错,眼睛里满溢晶亮泪滴,脸上生出两片自然的绯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眼含春色桃花满面呢。
收起化妆镜,周止诺站回到车门前等下一趟车。可是,这不经意的一眼让她的整个身子一僵,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雷打到——不远处的一个人影,太像陆坤了。
周止诺不是没有想过与陆坤重逢的情景。虽然隔了这几年,她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记忆开关,尽量不去碰触那些封存的往事,但是在某个时刻总还能想起来。比如听到一句煽情的歌词,或者看到一句感同身受的话,又或者是在人潮中听见谁喊一个跟陆坤相似的名字,她还是免不了落入假想重逢戏码的俗套。这个城市,说大真大,大得抵得上某些小国家的人口。可是对于他们这种写字楼出没、有固定交际圈子的白领来说,还不至于完全相忘于江湖。他们是大学同学,QQ,MSN,开心网,校内网,豆瓣,微博……捆绑他们的东西太多了。以前周止诺总是两只小手捏着陆坤的脖子一招封喉撒娇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烧了灰也得给我家田里施肥用!你要是哪天跟我分手了我阴魂不散半夜拿弹弓子射你们家玻璃去!”陆坤宠溺地说:“好好好,我的公主,小的从命就是。”那时的周止诺还是周一诺,二是二了点儿,但是相信承诺,相信永远,她并不知道,事后的聊天事后的烟,誓言不过是一时失言。陆坤说了分手,走得头也不回,杳无音讯。
脑子里像闪灵似的回放了这许多,地铁已经到了,人群开始往车厢里涌。后面一位大叔在周止诺的腰部推搡了一把,喊着:“喂,你上不上车,不上别挡路!”周止诺顾不得理他,逆流而动,朝着那个人影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他的个子很高,和陆坤一样。
他的腿很长,和陆坤一样。
他穿土黄色的灯芯绒裤子和黑色的棉服,戴烟灰色的围巾,挎学院风的包,和陆坤一样。
他步子迈得很大,在人群中走得很快,和陆坤一样。
周止诺恨自己臭美穿了新买的高跟靴子,在滑溜溜的地铁站台上小跑起来十分不便,而站台上又挤满了乌泱泱的上车下车的人。眼看着那个特别像陆坤的影子闪啊闪的要下楼梯去换乘,周止诺几乎都忘了上班这件事,跑得岔了气,也要追上去。她不知道追上他要说什么,不知道以怎样的语气开口比较好,不知道该抽他几个耳光骂他没良心还是扎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灼灼放光:我想见你。原来那个梦不是毫无道理的,它预示着今天要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
三米,两米,一米……终于靠近了。
她的呼吸从来没有这么急促过,她慌乱得像一只被猫追到穷途的老鼠。她真怕喊出“陆坤”两个字,那人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当众失态到涕泪横流。
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叫住他再说。
就在她终于鼓足勇气面对“陆坤”时,前面的人回头望了她一眼。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呆板,僵硬,了无生趣。
他不是陆坤。
周止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强大心理防线轰然坍塌。
那个酷似陆坤的影子并没有因为周止诺的花容月貌而多看她一眼,而是和其他的扑克脸上班族一样,急急忙忙走远了。人群依旧乌泱泱浩浩荡荡前行,步履匆匆,神色匆忙。四面八方的灰土、气味乱糟糟地汇聚到这里,又瞬间挥发到别处。只留下傻呆呆的、走错了换乘方向的周止诺,立在原地,无所适从。
这一刻,她才明白,她不是什么思想上的女流氓、行动上的变形金刚,她也不是什么单身贵族、没有男人照样过得很好的傲娇女王。她是那么想他,想再见他一面,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看看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哪怕这和她已经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