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元醇的这份奏请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的奏折,两宫太后自然认为是对己友好的尽忠表示,但对于赞襄政务的八顾命无疑是不宣而战。发恨过后,肃顺觉得若不对京城这群可恶的家伙还以颜色,不给两宫太后上点眼药,也太显热河无人了。由焦佑瀛捉刀抛出的谕旨,对董元醇的奏折猛施重手,步步痛驳。
但就是这份足以令八顾命吐了一口恶气的谕旨,交付两宫钤印时,却让两宫太后死死卡住。八大臣不服,据理以争。西太后怒发雌威,舌战八大臣。由于争吵声太大,六岁的小皇帝吓得当场尿了裤子。最后八大臣使出阴招,居然来了个集体罢工。两宫太后无奈,只好钤印发出。也就是在这一看似顾命八大臣小胜的争斗中,两宫太后终于感到了自己形似傀儡这一可怕的事实,从而坚定了彻底铲除八大顾命的雄心!由此而引发的生死争斗,《热河密札》记录尤为精彩,引录如下:“千里草上书,初十日未下。此处叫人上去。要口(此字十分模糊,已无法辨认)留看。夸兰达下来,说西边留阅。心台冷笑一声。十一日叫,见面说:写旨下来,叫写明发痛驳。夫差拟稿尚平和,麻翁另作,诸臣大赞。”
(“是诚何心,尤不可行”等语,原底无文。)遂缮真递上。良久未发下,(他事皆发下。)并原件亦留。另叫起,耳君怒形于色,上去见面。约二刻许下来。(闻见面语颇负气。)仍未发下,云留着明日再说。十二日上去,未叫起。发下早事著件,心台等不开视。(决意搁车。)云不定是谁来看。日将中,上不得已,将折及拟旨发下照抄。始照常办事,言笑如初。如二四者,可谓浑蛋矣。夫今日之事,必不得已,仍是垂帘。(温公、魏公不能禁止垂帘,诸公竟欲加而上之矣。)可以远祸,可以求安。必欲独揽其权,是诚何心。鄙意如不发下,将此折淹了,诸君之祸尚浅。固请不发,搁车之后,不得已而发下。何以善其后耶!此诸君所不知,旁人知之。不必为伊言,言亦不见听,徒觉多事耳。昔人云,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吾谓诸公之祸,肇于搁车矣。高明以为何如?克帅昨于密云发一报,(马递。)不卜何事。今日已散,尚未发下。此公十五日到,不卜如何措施。在城想见着邸堂,一切自己尽悉。事贵求全,要亦未可冒失耳。闻西边执不肯下,是要临朝。后来东边转弯。虽未卜其意云何,大约是姑且将就。果如此行,吾不知死所矣。噫!邸堂前未另禀,乞代呈阅。进城后,须打主意,未可听人舞弄也。(八月十三日)”密札多系隐语,略作注解:千里草为董,隐指董元醇;夸兰达为满语,内奏事处首领太监;西边为西太后;心台合之为恰,谓怡亲王载垣;写旨下来疑为写旨上来之误;夫差,一说吴兆麟,一说吴台朗,同为军机章京;麻翁,焦佑瀛,因其面麻,故有此雅称;耳君,隐含郑字,指郑亲王端华;二四为八,指八顾命;温公、魏公指北宋贤相司马光、韩琦,真宗崩,仁宗即位,章敬太后垂帘。神宗崩,哲宗即位,宣仁太皇太后垂帘,温、魏二公皆未反对;淹,军机术语,奏折留中不发,谓之淹了;搁车,即刹车,停止办公。
为人臣者无人臣之理,“当面咆哮,几至惊吓圣躬,含怒负气,拂袖而去,其目无君上情形不一而足”。以“搁车”为要挟,无疑是授人以柄,故密札直言:“诸公之祸,肇于搁车矣!”就在两宫太后与顾命八大臣拍板叫号之际,大清王朝最高贵的龙种载淳却饱受了前所未有的凌辱和羞耻,不仅靓丽的生活横遭侵犯,至尊的人格同时被肆意践踏!令人惊讶和不解的是,咸丰死去已满一个月了,虽然嗣君的年号“祺祥”已明诏颁示天下,但没有人为他举行登基典礼,更没有人提及此事。也就是说,目前的大清国压根就没有什么皇帝,载淳目前的身份只不过是皇太子而已!直至两宫太后败下阵来,八顾命方照常办公,但也就在此时,双方都感到闹下了一个足以贻笑天下的笑话,又都把同情的目光转到可怜的小载淳身上。于是,双方决定再度合作,颁布“依钦天监所择吉日,于十月初九日甲子卯时,举行登基颁诏巨典”的上谕。
就在顾命八大臣看似占据上风时,节制将军胜保以“清君侧”为名,突然统兵抵达热河行在!肃顺大惊,仓促中与载垣等紧急磋商对策,但胜保不过是借兵示威,叩谒梓宫后即率兵回返。饶是如此,八顾命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足智多谋的恭亲王深知在热河难以下手,所以指派胜保统兵前来,除了威慑的因素,意在警告八顾命不要太过张狂,同时给孤立无援的两宫太后一点小小的安慰。
但肃顺等人竟然被恭亲王一招击昏了头,胜保走后不久,肃顺等人联袂晋见,自陈差务繁忙,请求辞去身兼之职。
在此之前,为了加强自身的势力,使“赞襄”真正名副其实,八顾命自拟公文,自我加封,“端华调补工部尚书,并补授步军统领。行在步军统领,亦着端华暂时署理”。既已照准,谢恩便是。但他们偏偏要做出高姿态,又请两宫太后减去他们刚刚自封的职务,意在使太后温语挽留,使可怜的虚荣心得以满足。慈禧自然是不忍拒绝,当场开恩准奏:“载垣着开銮仪衙上虞备用处差;端华着开步军统领缺;肃顺着开管理藩院,并向导处事务。”管理藩院的是管理蒙古王公的事务机构,向导处为銮仪卫的先头部队,此二职与人的耳目同等重要,日后肃顺途中被擒,不无此因。銮仪卫掌管仪仗军驾,政变一旦发生,握銮仪卫可示天命所在。步军统领更非寻常,不仅下辖左右两翼总兵,肩负京师守卫,而且“一呼可集两万兵”!九月二十三日,启銮回京的队伍分成两路,以载垣为首的一路护送两宫太后并幼主由间道先行;以肃顺为首的一路护送大行皇帝的梓宫由大路后行。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肃顺早已密令载垣的侍卫,于途中将慈禧秘密除掉,自己随后接应。但慈禧已预先感觉到途中的危机,密嘱侍卫荣禄中途严密保护,以防不测。
两宫太后挈着幼主仓促起行,途中遭遇大雨,道路湿滑,寸步难行。慈禧心如火焚,传令冒雨前进,不许停留。行至古北口,刺客正想下手,猛见荣禄统兵团团护住了銮驾。载垣心知有异,厉声盘问。荣禄亮出手中兵刃说道:“奉两宫太后懿旨,前来护驾!”载垣正想前去问个究竟,被荣禄持刀挡住。次日,胜保统帅的迎驾大军火速赶来接应。中途刺杀慈禧之计至此流产。
九月二十九日,慈禧一行终于安全抵达德胜门外,恭亲王率领留京诸王大臣跪伏迎接。载垣、端华随銮驾入城时,左右四顾,禁不住心惊肉跳:但见侍立两侧的护卫长龙,旗幡交错,戈矛生辉,两宫经过之处,无不俯伏行礼。至此,载垣始知低估了两宫太后和恭亲王的实力,但一想梓宫尚未抵达,谅一时无变,刚刚悬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三十日,两宫太后紧急召见恭亲王并大学士桂良、周祖培、贾桢以及步军统领文祥。召见中,两宫太后述及肃顺等人对她们孤儿寡母百般欺凌时,禁不住泪花闪闪,呜咽失声。四大臣想不到八顾命如此胆大妄为,竟将大清国最为高贵的圣母逼到如此份上,宛如自家祖坟被挖一般,双眼顿时冒出疹人的凶光。文祥更是急不可耐,跪请两宫太后立下懿旨,即可将肃顺等人捉拿归案,以正国法。两宫太后见自己的表演终于达到了理想的效果,这才相视一笑,随后从怀中掏出早已在热河拟就的谕旨,让恭亲王当众宣示。
谕旨刚刚宣读完毕,载垣、端华一脸铁青闯入宫中。之前,两顾命大臣已获得两宫私下召见大臣的信息,于是气势汹汹闯入,准备以顾命这一王牌再次给两宫太后一个下马威。
载垣和端华大概忘了,此处毕竟不是热河,两宫太后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孤儿寡母了,她们的背后,有强大的恭亲王集团作为坚强的后盾,有他们亲手交出的“一呼可集两万兵”的京师守军,有足以置他们于死地的先皇御玺。更要命的是,就在他们闯入宫中之时,他们已被合法地解除了身兼的职务,而手中的所谓顾命王牌,已经没有任何魔法了!载垣站定后,冷冷地瞟了恭亲王等一眼,疾声喝道:“外廷臣子,何敢擅入?”恭亲王扫了一眼两位不速之客,冷冷地回答:“太后有旨!”端华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太后有什么资格召见外臣?!”言毕,双目似喷火状。
慈禧在热河已受够了他们的气,见他们居然送上门来,死到临头仍逞口舌之利,一声“找死”刚刚落地,新仇旧恨一齐发作,雷霆暴怒中,出示早就拟好的第二道上谕,喝令将载垣和端华当场拿下,交宗人府会同大学士、九卿、翰、詹、科、道,严行议罪!载垣、端华二人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厉声质问道:“我辈未拟,诏从何来?!”但没容二人再次蹿高,随着恭亲王的一个眼神,御前侍卫一拥而上,将二人死猪一般捆了起来。
入夜,肃顺一行缓缓抵达京郊密云。一直密切监视肃顺的睿亲王仁寿、醇亲王奕设,接旨后率兵一举砸碎肃顺借宿的院门,闯进肃顺的卧室。肃顺突见仁寿统兵直入,刚要开口叫骂,乒乓两个耳光过来,生生将到嘴的热气扇了回去。侍卫们一脚将肃顺踢翻下床,利索地套上脚镣、手铐。
肃顺为郑亲王端华之侄,是故有资格囚禁宗人府。当他被一脚踢进囚室时,四目相对,肃顺禁不住仰天一叹:“悔不该早治此贱婢!”看到端华一副狗熊模样,肃顺禁不住冷冷一笑:“不从吾言,致有今日,活该!”为首的顾命三大臣至此全部归案,但如何处置,六部九卿如手捧刺猬,一时难以下手。三大臣皆系皇族,皇族犯罪向例由宗人府处置。而宗人府有一条特别优待皇族的法律,即自王以下至宗室,非叛逆重罪,不拟死刑,不进刑部,因之久议不决。最后,深谙刑律的刑部尚书赵光,坚决主张以大逆谋反罪,对三人处以极刑。经过几次吵闹,最终达成了共识:将三人凌迟处死并请旨定夺。
奏折递交的当日,两宫皇太后颁行谕旨,加恩将载垣、端华赐令自尽,将肃顺改为斩立决。肃顺被押赴刑场处决时,人们纷纷以瓦砾泥土掷之。肃顺一路破口大骂,刑场上不肯下跪,直到刽子手用刀柄敲断他的两条腿后方才跪下。
兵部尚书穆荫,革职后加恩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御前大臣景寿,革职后加恩留取公爵并额驸品级;吏部左侍郎匡源、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卿焦佑瀛革职后免其发遣。
至此,看似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顾命八大臣,终于曲终人散、一败涂地。八顾命或死或遣的同时,大清王朝的权杖,终于无可避免地落到了慈禧手中。
——似是冥冥中的某种劫数,近代中国注定要经受这个女人带来的长达半个世纪的深重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