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管事的说:“李东家也太小瞧纪家了,牲口啃了庄稼,哪能随便来个人说说就完,你们李家牲口不懂事,难道人也不懂事吗?回去告诉你们东家,鼓乐吹打,花红彩礼地前来谢罪,就可以放回牲口,不然休想。”李戴一听,这个条件提的太苛刻了,真叫人下不来台,你纪家的牲口,啃吃我的庄稼也不知多少次,我李戴何曾计较过一回,纪家仆人太过分了,不能答应这个条件。
几番来往,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双方都不肯让步,李纪两家的事就这样僵持下来。
李戴见纪家无礼苛求,不肯放回骡驹,知道这事不惊动官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遂写好状纸,到县衙告状。纪家管事的听说李戴去县城告状,连忙到崔尔庄来报信,并说李戴蛮横无理,牲口吃了庄稼,不但不道歉承认不对,反而到县衙告状。纪家总管家一听,真是岂有此理,欺侮别人家可以,欺侮纪家不行。管家添油加醋要东家出面,给县官传个话,打赢这场官司,给李戴一点颜色看看。
纪晓岚听了管家的禀告,沉思起来。他位居高官显位,阅尽了宦海风波,对官场上人和人的关系,了解得非常透彻,官场往来,无非是尔虞我诈。有些人在官运亨通时,人人出来捧场,自己也逞一时之欲,图一时之快,为所欲为,出尽风头,耍尽威风,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过最后终因树敌太多,招致妒忌,被人暗中中伤,引起皇上猜疑,到后来身败名裂。康熙时的鳌拜,就是前车之鉴。他在位时手眼通天,皇上也让他三分,而且他是功高位显的满族大臣,到后来都未能免得身首异处,全家抄斩。何况自己是一个汉官,更要为官谦慎,恭俭忍让,在对人对事上力求宽恕,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肯结下冤家对头,他虽在交友会客时戏谑无常,但事后常道歉解疑,让人们觉得只是玩笑而已,并无恶意,在情谊上一如既往。
对眼前这事,他告诉管家尽量别去衙门,免得伤了两家体面,找人调解一下算了,不必把事弄大,也不必争个谁是谁非。
纪晓岚回到县城,拜会家乡父母宫,县官见他是当朝重臣,这次又陪王伴驾微服私访,心中无限敬仰,便也百般趋奉,就把李戴的讼状传拿给纪晓岚看。纪晓岚淡然一笑,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说声“知道了”,随即请县官当个中间人调停一下这场纠纷,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县官见他这样看中自已,受宠若惊,夜不能寐,百般揣度着如何了结此事。
纪晓岚回到北京后,县官将李戴传来。出乎李戴意料,这次不是在公堂上审案,而是在摆上酒席,热情款待,心中便明白纪家不愿堂上相见,而要调解私了。
县官本想,用纪晓岚的名义摆上酒席,坐下来哈哈一笑了事,也算给了李戴面了,谁知县官把调解的意思一露,李戴竟然不允。
李戴见纪家不想打官司,心想不打官司也行,但是应该纪家做出点表示来,好让人们知道我李戴不是好欺负的,将来这事传出来,别人会说连纪家也敬我三分,那我将会身价倍增。
李戴如此想来,便又提出了条件,要纪家用红彩礼,鼓乐吹打着把骡驹子送回,再不然,有纪晓岚道歉的一封信也行。
这当然是强人所难。县官办不到,也不愿意去办,更觉得有伤自己体面,县官心中很为恼火,只好让李、纪两家公堂相见。
李戴以往常代人诉讼,兼又熟悉清律,在公堂上往往胜诉,人称“唇如利剑、舌似钢刀”,成为远近闻名的“土刀笔”。何况这次理由充足,更是得理不让人。
在公堂上,李戴据理力争,纪家仗势不让。县官心里偏袒,但又知道李戴非常之辈,不敢轻易行事。连过几堂,均无结果。
这天再次升堂,县官对李戴不识时务的作为十分恼火,便故意用话激怒李戴,李戴不知是计,怒火中烧,在大堂之上,与县官吵嚷起来。
这下子麻烦了,被县官抓住了把柄,说他目无官长,咆哮公堂,当堂打了四十大板,拉下囚禁起来,批驳他的诉状是强词夺理,判他包赔纪家的损失,这场官司就这样输掉了。
但事情到此,仍未完结,李戴怒不可遏,哪里肯服县里的判决,提出上诉河间府。县官见事情闹大了,赶忙叮嘱纪家的人进京禀报,让他想办法了结此案。
纪晓岚听完来人的禀报,“唉”地长叹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知道,自己是皇上的宠臣,地方官巴不得有机会效力讨好,趋奉谄媚,但此事如此处理就成了仗势欺人,实在是有违初衷。纪晓岚心想,早知李戴死要面子,给他道个歉,不就了结了吗,乡里人会说我谦和礼让,又何必与这个土财主去争高低呢?但事已如此,又不便责怪县官,那将会毁掉他的前程,人家会说他恩将仇报,传为话柄。又转念一想,总管说这个李戴依仗财大气粗,鱼肉乡里,如今为牲口吃庄稼的小事没完没了也太过分了。即使家人有什么不对,我已托县令代为周转了,总算让了你一步,你何必得理不饶人,看来家人所言不假。又想到四叔信中所说“钱花得起,人丢不起”这句话。思想至此,还是借这个事教训教训这李戴也好,免得他今后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只好因错就错了。于是又写了一封信给河间知府,让来人带回,求他加以照应。看来一个人办错事,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有的是因听片面之词而做了错决定的。纪晓岚对李戴这件事就属于后者,最后的结果是李戴因气愤而自杀。当时也有不了解底细的人对这件事抱不平的,知道打官司无法平反,所以才编一出戏,叫做《李戴活捉纪晓岚》。说的是李戴死后,到阎王那里告了状,并得到准状,李戴将纪晓岚的鬼魂提出,到阎王那里质对,当然阎王是没有的,不过这个戏说明人们对官府这样判决是不服的。
当时李戴上诉到河间府衙,知府已收到纪学士的来信,早知此事,上堂之后对李戴的状纸看也不看,也不听李戴的诉说,将状子驳回,维持原判。
李戴仍然不服,又上诉到保定直隶总督衙门。到总督衙门告状谈何容易,李戴是花了很多银子,才打通关节,将状子递了上去。
总督看状子写得好生厉害,不仅告纪晓岚纵奴逞恶,连知府不依法而断都告上了,心想如果依法断案,必然得罪纪晓岚。纪晓岚是当今圣上的宠臣,万万得罪不得。如果维持原判,这状子写得确实理由充分,既然敢上督衙,难保不传御状,皇上知道了,也是非同小可,想来想去,还是一推为妙。
于是总督说道:“牲口吃点庄稼苗子,屁大点事儿,也值得到总督府告状,实在荒唐!”便命转到巡抚那里去。
巡抚是个老滑头,看过状子,很是气愤,心想总督这不是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吗?你不得罪纪晓岚,我是更不得罪他。于是照方抓药,也说这是小事一宗,要河间府秉公而断,又转回了河问府。
河间知府看过批文,明白了督、府两衙的用意,自己寻思,你们不敢惹纪内阁,我是更惹不起他,也仿照总督、巡抚的办法,将此案批转回献县。
这样李戴的官司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转了一个大圈,又原路而回。献县知县无可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审理此案。
在大堂之上,知县常被质问得无言可答。知县看李戴硬邦邦的难于对付,最后只得当了个诸葛亮、周瑜密谋破曹的故事,在手心之中写了“官官相护”四个字,让李戴跪到近前观看,并对李戴说:“依本县之见,你还是撤诉吧,你的官司是打不赢的。”
李戴看了县官手中的字,仰头高喊一声:“苍天啊,公理何在?”知道这官司没法再打了,只得忍气退出堂来。
下堂之后,李戴越想越生气,更觉得这次跟斗跌得太大了,丢人现眼没有出路,还有什么脸回去见乡亲。转而又想,纪晓岚啊纪晓岚,我李戴不求升官发财,平生没有怕过什么人,这次算让你欺负死啦。你纪晓岚手眼通天,难道阴曹地府、五殿阎君也受你摆布不成?我今天和你拼得一死,也要见个高低,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你三状!
他等儿子前来探监之时,问儿子有无胆量进京,给他传御状报仇,儿子看万贯家财,已折腾去了不少,到头来落得个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好好的父亲已被折磨得遍体伤痕,早已是仇恨满腔,一不做,二不休,答应父亲告状,为父亲雪耻申冤。
这时李戴又问儿子:“为父报仇舍得舍不得花钱?”
儿子向父亲哭诉:“为了这场官司,家产已经所剩无几,已经没有多少钱财了,儿子为父报仇,舍得拼出去死。”
李戴擦擦横流的老泪,对儿子说道:“依爹看来,你只要舍得花去下房屋里的那一囤黑豆,你爹的官司就能赢。”儿子心想一囤黑豆能值几何,爹是让人家给气糊涂了,就满口答应下来。
李戴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状纸,交给儿子,然后将三尺多长的乌木烟袋杆,在膝盖上折为两段,随后将烟袋杆顺口插入喉中,顷刻倒地身亡。
儿子悲痛欲绝,抱病殓葬了父亲后,决意遵照父亲遗言,进京传御状报仇。看家中的金银细软所剩无几,也只好变卖粮食,就用口袋去装那囤黑豆,准备到集上把它卖掉。
不料囤里的黑豆只有上面薄薄的一层,下面却是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足有四五百个。面对这两万余两白银,儿子犹豫起来,这才明白父亲是让自己用这些白银,买通皇上身边的人,打通关系,去打赢这场人命官司。可是这些银子数量太大了,原以为已经成了穷光蛋,也没什么值得吝惜的了,索性豁出去,告他个地覆天翻。如今花掉这些银子,可就真的穷到底儿了,纵然出了气,人死不能复生,那纪晓岚最多落个丢官破财,却也偿不了命,自己日后的生活可又怎么过呢?说不定还可能再次输掉官司,那就更没价值了。如果官司不再打下去,把这笔银子留下来,也可以过几辈子财主日子,不愁以后没机会雪耻。还是不打这场官司为好!他翻来覆去,反复琢磨,打消了告御状的想法,一场人命官司就此中止。
但李戴儿子要进京告御状的事,十里八乡都知道,可是后来没有进京的消息,人们都为之纳闷。直到从他家的长工口里传出黑豆囤中藏有银子的事,人们这才明白,李戴儿子舍了爹,舍不得银子,暗暗地给他起了个“李舍爹”的绰号。
经历了这件事,纪晓岚买到了一个教训,与小人物计较没有什么意思,倒是自己的名声受损不小。比如过道里遇上了一条疯狗,你让让它,让它先走就得了,真的争执起来,它即使被打死也不过只是一条狗而已,你若被咬上一口,那可是一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