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才发现,音乐系的文凭跟高中毕业证差不多。
在石家庄跑了三个月,没找到一个不满员的剧团,连屈就做一名小学音乐老师学校都不要。我只好回到县城老家,进一家军工鞋厂当了制革工。
在同一个车间有我的两个初中同学,他们早已是正式工,有了6年工龄,每月700元,而我是临时工,400元。厂里一直没有转正指标。养活得了一个男人,养活不了以后总会有的媳妇和孩子。
这是我第二次品尝上当的感觉。第一次就是报了那个民办的广州某音乐学院,被录取后才得知校址不在广州,而在偏僻的湛江。
工作又脏又累,膻臭的皮革气味令人窒息。我下了班就是倒头大睡,只有节日职工汇演的时候,我才拿起那把心爱的吉他。
一年后,我去市里参加工人演出,认识了郑军。郑军是学作曲的,比我高一届,在石家庄的火车站卖艺。“老弟,深圳和北京的地铁站就有我这样的人,还是干本行心里舒坦!”他拍拍我的肩。我说:“你都搞啥音乐?日子好混不?”他反问我:“啥叫音乐?有血有泪但不放弃就是音乐。”
临时工辞职连报告都不用写,和车间主任打个招呼就可以走人了。
再次来到石家庄,我在一条叫绿苑街的小巷租了间房子,阴暗的平房,泛黄的墙壁,只有一张床和掉了漆的桌子,月租120元。
我在人才市场转了二十多天,依然找不到像样的对口工作,只好给一个私人俱乐部抄谱子,抄一张3毛钱。
抄谱子不像抄信封那么简单,谱子很长,每一个音符都要求美观。为了多挣点米,连着三天,我都抄到了深夜。正是盛夏,蚊子很多,开始我坐在蚊帐里抄,可是弄不好笔尖就把纸扎出了洞,还睡过去几次。我只好钻出蚊帐。不知是不是太便宜的蚊香不顶用,蚊子还是像轰炸机一样地围着我。
生活比在车间清苦得多,但是抚摸着那一个个音符,我感受到了快乐。然而这份工作很快就吹了。因为我身上有很多蚊子咬的红疙瘩,一次送谱子时,俱乐部老板疑心我得了某种病。我不得不去投奔郑军。郑军在裕华路租住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屋里还坐着个小伙子,和我一样是个新手,叫刘志强。
志强比我小两岁,细高白净,有点儿内向。郑军介绍说:“这小子是师专历史系的,有副好嗓子,不愿回赞皇老家教书,就跟了我。”
赞皇是河北有名的穷县,我理解地冲志强笑笑。
第二天,郑军让我和志强一起去体验“先锋职业”。
我和志强上了火车站。我拨动了吉他,他脸嫩,唱了几句就低了头。在车站转了很久,潮水般的行人从我俩身旁涌过,有的甚至不瞟我们一眼。
垂头丧气地回去后,郑军说:“不能打游击,要站在一个地方。明天跟我学吧。”
就这样,我正式开始了卖艺生活。听我们弹唱的人居然不少,听众给几个钱我们不勉强,最多的给过5块,最少的是2毛。每天挣了钱三个人分,只能分到十四五块。
郑军带了我和志强半个月,就又让我俩独闯了。这已经是交情,我没理由抱怨。
天渐渐凉起来,我们的头发也渐渐扫过了衣领,有了点儿正宗歌手的味道。这一年的秋天特别冷,我穿着旧皮鞋,志强穿着掉了色的夹克,风里,我听出我的琴声和志强的歌声都在颤抖。
常有人好奇地询问我们的来历,我坦言相告。有人喷啧几声,更多的是不屑地笑。一天,郑军来看我,说:“你咋那实在!社会青年别人瞧不起!你得说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功课闲得难受,就来为增添城市活力作贡献。”我挠着头乐,郑军也笑了。郑军的精神并不像以前那么好,他在老家谈了个姑娘,他父亲为了凑彩礼钱,把家里的三轮车都卖了。
还有盖房和办喜事的钱呢,怎么办?我看着郑军,就像看着自己的将来。
再有人问我们的身份,我就说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有些女孩子很崇拜地围着我们,跟我们搭讪。我和志强每天的午饭,还是最便宜的米饭拌黄瓜,偶尔买几个白菜包子换换口味。
一天傍晚,我们在瑟瑟的冷风里缩着回去。志强说:“哥,我好想吃一次肉。”
我鼻子一酸,带肉的盒饭只要两块五。在湛江上学时,我还看到两个女生各自把一个1块钱的硬币扔进了喷水池,比赛谁的硬币溅的水花大。
一天下午,我们正弹唱着,来了个女孩,我看到了她的校徽,有点慌。果然,她盯着我们说:“我听过一次你们的表演,回去一打听,你俩根本不是我们学院的。骗子!还算男人吗,你们?”
“算男人!”我听到了一声怒吼,是志强!志强对着那女孩骂了起来,全是乡下粗口。他一向最温和,然而强烈的自尊和长久的压抑改变了他。
一天傍晚,我炒菜,志强去买吉他弦。他很晚才回来,没买琴弦,却买了件黑风衣套在身上,料子很差,一看就是夜市上的货。风衣长长地垂到脚面,这是今冬的时尚。我说你的衣服够穿了,再说这几天咱赚的也不多。他不吭声。我给他热了饭,他吃了两口就搁下了。
第二天,他不肯起床,说你先走吧。我一个人走了,等到9点他也没来。我真火了,回去找他,他在床上呆坐着,穿着那件长风衣。
我骂他,你他妈的真不是个男人!他下了床,把垂到脚面的黑风衣高高地卷起。我看到了他包着纱布的腿,失去了风衣的遮掩,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志强昨天挨打了!
原来是那个女生的男朋友带人干的,他们在巷口等了好几天,昨晚终于等到了志强单独出门的机会。我冲出去给志强买药,听到他在背后说:“谁也不怨,就怨我喜欢音乐。”
“啥叫音乐?”我回头吼,“有血有泪但不放弃就是音乐!”
志强的腿伤慢慢地好了。他更加话少,唱歌的时候更加卖力,却没有了激情。
半年后,又是一个平常的傍晚,我们刚刚回来,就有人敲门。是个陌生的警察,他说:“你们的朋友郑军染上了毒品,瘾还不深,但身体不行了,他想见你们一面。”
我们立刻跟着他去了拘留所。
看到长发凌乱瘦骨嶙峋的郑军时,我和志强都吓了一跳。我哭着问他:“你为什么,为什么啊?”郑军只说了三个字:心里苦。
送郑军回老家后,我和志强又唱了一个星期,就各自买了回家的车票。
现在,我还是在那个皮革车间里,皮子的气味还是膻臭得让人窒息。窗外的天空又高又蓝,就像没有过往事一样,我却常常回想起石家庄,那个使我最终放弃了音乐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