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期间我争取到一个支教的工作机会:踏上沟壑纵横的陕北高原,站在最贫穷的乡村土窑学校的讲台上,给山里的孩子们讲课。最后一节课上完,孩子们都一窝蜂拥上讲台,他们很留恋我这位城里来的女老师。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生问:
“老师,枣儿红的时候,你会不会来?我让我妈妈给你留着。”一句话,让年轻而单纯的我忍不住泪水模糊。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再上课,我是多么不忍心说“没有机会了”;那时候我的未来一片光明,多少美丽的梦想等着自己去实现,我怎么知道有一天,我还会怀着一颗疲惫困惑的心,再次走回这大山深处?
大学毕业。走出象牙塔,才发现外面的阳光是多么火辣。
色彩斑斓、充满诱惑的都市里,面对一切压力和享受,我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朝九晚五兢兢业业,下了班则抓紧时间玩乐、恋爱;匆匆忙忙地过了许多年,手里终于攥住了年薪10万,成为一名都市金领。为此,我付出了代价:不再有亲密无间的知己,不再有纯粹如水的爱情,不再有家人环绕的温暖,不再有轻松自在的生活。
好累!我不知道这样的疲倦挣扎还要多久,未来是否就是一盘螺旋上升的阶梯,努力工作,进修,升职,加薪,努力工作,再进修……
有一次看到一篇叫做《年薪一万、年薪十万和年薪百万》的文章。
文中说,年薪10万的金领,是最没有幸福感的人。心底有被击中的酸楚:是啊,辛辛苦苦地换来了美好的未来,却失去了许多人生的幸福。
那些细微而美好的——幸福。
总不能郁闷至死吧,我着手改变自己:把幼时“看尽山水”的梦想从心底挖掘出来,换了一份经常出差、相对轻松的工作。那段时间的生活状态还不错:工作时全身心地投入,剩下的时间完完全全地放松。不断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另一个陌生。在大街上、旅途中,经过这个地方那个地方,这个民族那个民族,这个国家那个国家,我行走、我观望、我经过、我欣赏,我收藏自己的记忆,凝固自己的时间。
我重新拾起了少女时代最爱的三毛的书。这个魅力四射的女人,用尽一生的时间和全部的智慧把轻盈的生活变成了一种理想。可惜,我仍然没有那样的勇气:寂寞漂泊,风景在身后不断退却,身边无人陪伴,交不到长久的固定的朋友。夜晚拉开窗帘,看无边星星慢慢展开,等着冷清落寞一点一点塞满心灵。
对于未来,对于幸福,我开始渐渐失去答案。
我辞职了。到湘西、云南去旅游,顺便教书贴补一下生活。正略感惬意,亲友团开始干涉了:你读了那么多书,努力了那么多年,难道就要这样放弃,这样颓废潦倒地混下去吗?
母亲更是流下泪来: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安定下来,让我们放心呢?好好的前程怎么就不要了呢?
统统听进耳朵里。他们的意思并没有错:这样下去,我,就会变成没有未来的人了。
于是默默地重回都市里。背着硕大的包,一条腿刚跨进单身公寓,我的泪水就涔涔而下,记起了这样一句话:为了生活我们彼此都要小心翼翼,求求你忘了那个浪迹天涯相依为命的童话吧。
尚未重新谋职,先在线上看到倪萍主演的《美丽的大脚》。心里面涌起久违的感动和朴实的庄严感。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曾经去过的山村小学。是啊,比起那些孩子的贫困和不幸,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好、足够享受了,那么我的所谓迷茫是否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决定再去一次那里,找回生活的动力和面对未来的勇气。就一个星期。再给我一个星期时间就好。我对不安的父母说。
高原的风沙重又吹拂着我的脸,还是那么热烈和强劲。我似乎真的清醒了很多。最后,我又要走了。我对孩子们说我们聊会儿天吧。
一个肤色黑红的小姑娘害羞而热切地问我:老师,如果我好好学习,是不是也可以像你这样……这样……过得好?哦,我说,现在受苦,以后便会容易些啊。
“那,以后……好生活要等多长时间?”又一个孩子接着问道。
我彻底愣住。
要等多长时间?“现在受苦,以后会容易些。”这也是我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对我说的话。从6岁起一直学习,中考、高考接踵而至。然后是为了婚姻的恋爱、一生最初的事业,再到我这样的年龄……现在受苦,以后会容易些。真是这样吗?
无数个现在排着队等候,何时的未来才会比较容易?
天气很冷,教室里弥漫着沙尘气息。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崩溃失态。亲爱的孩子,老师要怎么回答你们?你们把我的现在当成自己的美好未来,可是我现在好吗?不太容易开心,比较疲倦,不经意受伤,终日内心寂寞。
原来,一直要到兜兜转转逃回原地之后,在灰暗破败的教室里皮肤皲裂的几十张脸庞静静仰视着我的一刹那,我才蓦然发现:自己,对于未来这条路,已经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