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山区铁路工人,一名普通的线路工。每天在铁路线上劳作,头顶高压线,脚踩枕木,看垃圾飞舞,呼吸尘土飞扬的空气,用洋镐、铁拐、撬棍、压机、拨道器等笨重的劳动工具维护着铁路线的畅通。
在四周都是山的山脚F,在火车出了山洞马上又要进另一个山洞的路途上,我的工区迫不及待地安营扎寨,是那样地匆忙和促狭。因为过了这个地方,就再也找不着设立31区的点了。工区所辖12公里线路,竟穿了6个山洞,90%的线路是漆黑的隧道,其余全是桥。
曾经,铁路在我眼里散发着光芒和诱惑,穿着制服的列车员以及值勤的铁路公安,体面的工作与稳定偏高的收入都曾令我羡慕,全然不知铁路还有状如“民工”的养路工人。
记得初到工区,工区环境一概脏乱差:杂草丛生,老鼠成群,苍蝇乱舞,烟头、酒瓶、剩菜剩饭、各种杂物随处可见;工人也一律衣衫不整,污迹斑斑,灰头灰脸。这些像一盆冷水把我对铁路的好印象浇到了爪哇国。
第一次提着灯,扛着笨重的洋镐去区间干活,在隧道中,灯光怎么也无法把眼睛照亮,怪味的空气和着灰尘令我有些窒息,瞪大眼睛行走却仍在枕木上摔了N次。当列车来临,我又惊慌失措四处寻找避车洞。这所有的一切使我感到一种对现实的绝望,对生命的恐惧和对未来的忧虑。这里,难道就是我一辈子要呆的地方吗?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在屋外火车的哐啷声中,我蜷在被窝里,打着电筒,写了下面这首诗。
洞中的天空
天有多高多蓝
也隔着山的厚度
路有多远多长
也总在两轨之间
风从垃圾的风洞中进进出出
带给我最坏的呼吸
我迈不开步我喘不过气
我常常狼狈地寻找一个洞子
大粪车来来去去
都没忘扔我一些东西
譬如屎尿带色的手纸
有时还给我一些打击
譬如酒瓶各色的盒子
以黑暗为伴
与垃圾同舞
我的天空一片飞尘
在长长短短的洞里
我曾经有过许多梦想,但没有一种梦想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曾经渴望自己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快点儿有份工作,但决不是现在这份工作。一切都不在希望之中。怎么办?我该怎办?
我学习、看书、写字;仍然叠被子、打扫房间卫生、勤洗衣服,仍然保持着健康的爱好及退伍军人的优良传统。而这竟遭来了一片非议。
我发现,在众人眼里,我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怪物,他们给予我的永远只有打击和讥笑,我得到了许多“尊称”:“专家”、“教授”、“文人”等等。从精神到肉体我都感觉着一种累和疲乏。
衣服天天洗都无法保持其洁净,干活儿的环境不是一个干净的环境,这使我永远只能穿上“黑领”上班;在那间不大的数人一问的单身宿舍,无论我打扫得多么勤多么净,也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便又惨不忍睹。
“远看烧炭的,近看烧炭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工务段的!”线路工是铁路最低级的工种,常有其他单位领导教训本段不听话的职工:
“小心我把你贬到工务段去!”工务段工人自然觉得有些自卑、低人一等,和铁路其他单位职工面对时,多少显得底气不足。
我知道,在我没有成为“脏”人之前,别人都希望我变脏变臭,融入脏流。环境要让我屈从,我偏不。我是一个极普通极弱小的工人,无法改变环境,但我也不能被环境改变。
工人们从四面八方走到一起只为了一个目标——拿工资。这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工人们除了睡觉、喝酒、闲逛、打牌、侃女人便没有什么事。扛得起枕木的永远大声吆喝,镐都拿不起的人永远低声下气。那些没有力气、不爱说话、不抽不赌的人被鄙夷、被嘲笑。这就是现实。
我不顾身体的单薄,扛木枕、抬灰枕、挖翻浆、扒渣封渣、砸镐等等一应重活儿我都抢着去干。龇牙切齿也好,龇牙咧嘴也好,我都要始终坚持。关节渐渐粗大,皮肤渐渐变黑。只有干活儿才可以减轻内心的沉闷和压抑,我只想藉此证明我行,我不是孬种,我不可以被人轻视讥笑。
实际上我知道自己的脆弱。因为强大是无须证明的,我的矮小脆弱让他们可以轻易忽视我。我经常想我本不恨自己是一个养路工,我只恨别人瞧不起养路工;我恨别人瞧不起养路工,才恨自己是一个养路工。
那一天下着雨,我坐在分局通勤车的一隅,想着心事。女列车员又来查票了,我告诉她我是职工,且她刚才已经查过了一次。女列车员坚持要看我的工作证,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给了她。谁知她看了工作证后说了一句话:“原来是工务段的,看把你能的!”一下把我惹火了,我忽一下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工务段的咋了?要不是老子养护着线路,还容你在这车上耀武扬威穷咋呼,少在那儿狗眼看人低!”
我当时是那样地激动、愤怒,想吃人。周围响起了掌声,有许多人聚过来。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工务段的——我的难兄难弟。从此,我成了“名人”,许多人愿意找我玩儿,和我做朋友。我的日子渐渐好过了。
我终于得到了认同。
一时间我忘乎所以,我学会打架、喝酒、神侃、打牌等等所有五毒俱全男人应该具有的一切;我也随口脏话、随时骂人、随地乱扔东西、不洗衣服不讲卫生。我和所有的人打成一片,在他们眼中,我也算是一个男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快乐过。我就要真正成为环境中的一员了,就这样漫无目的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一辈子了!
难道这就是我寻求认同的结果?!
经历两年时间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污染得一塌糊涂。在每一个落寞的黄昏,我无法慰藉心灵的苦痛;在每一个愁思的夜晚,我都无法睡得安稳。这就是当初那个初到工区的我吗?这就是那个有理想有抱负青年的所为吗?静心检讨,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我为自己的变化而吃惊,为自己的沉沦而羞愧。我惊心于环境力量的强大,我渐渐被其吞噬。
现实有太多的残酷,人生有太多的失意。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混下去。无论活儿多脏、多粗、多累,但人决不能跟着变脏、变粗。领再黑,我也要洗净;脸再黑,我也要洗净。脏与臭以及一切不文明的行为举止不是一个男人的能耐与本色!我继续看书、写字,继续我一切好的养成。虽然这些已被人所不齿并产生公愤,但我既然打算好了要得罪众神且已经得罪过众神,我又何必退缩、委曲求全地选择“堕落”,选择他们一样的方式与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