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宵露重,初时不经意间,已是寒意侵骨。僻野的郊外星光两点,四无人声。远处坟冢相接,不时还有三三两两隐隐绰绰升起的鬼火,处处透着瘆人诡异的气氛。
鼓起的坟包像小山丘一样层峦相接,“山包”前却有一片黑色的阴影投下来,诡异的烟雾借着星子的光亮清晰可见。一点红星闪闪明明,与茔冢间幽绿黯淡的鬼火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诡异阴寒的夜,真要吓煞人!
再细看时,那里隐隐晃过一个人影儿,窸窸窣窣倒有人的生息,原来竟是一个女子立在那儿抽烟!明亮的红星点儿便是点燃的烟蒂,烟圈正袅袅上升。女子微缩着身子,仿佛十分的冷,她面色苍白,毫无血丝,竟不知是人是鬼。
这里是一处规模极大的公墓,安葬的都是租界里客死异乡的外国人士,实行完全的土葬,因此夜间常常有阴幽的“鬼火”升起,旁人哪敢半夜三更往这处来跑。
那女子短袖旗袍,冷得紧,只得双手抱臂,尽量紧着自身取暖。这样的孤弱女子,独自一人夜间身处这样叫人发瘆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竟全无半分恐惧的神色。
她细致地擦亮洋火,那圈暖晕渐渐拢在手心氤氲开来,偎着明灭的火光,她淡淡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天地悄寂无声,仿佛含着睡意沉沉遁入梦境的婴孩,偶有呓语。
陈黑的天幕上,嵌着一阕残月。
那女子紧紧扯了扯毛绒披肩,依然不抵寒气侵骨,做工考究的旗袍下露着一双玉足早已瑟瑟发抖。她心中生悔,委实不该三更半夜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若是天将晓,倒也不致这样阴冷。
茔冢间鬼火幽幽,阴风凄凄。一声悠长的叹息自不远处的角落里隐隐传来,她有些心惊地叫起来:“谁?谁在那里?”
无人回答。
她只得又擦亮洋火,细细寻找起来。这下倒是更吃惊了!那鼓起的坟包上竟坐着一个人!
她将火光靠近那人,想要辨认那人的面目。这一凑近,更是吃惊不小!原来那叹气的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疑惑不已,原想胆子大的女人也不过她这个样子,三更半夜闲来无事逛坟场,已是十分的出格。眼前这女孩子却要更让人好奇,一则年岁太小,不似她倒是风霜经历惯了。别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上,都是洋学堂里念书的,规规矩矩地做该做的事情。二则这女孩子似乎比她更大胆,正肆无忌惮地坐在坟包上,一脸戏谑地看着她!
“你是什么人?怎么坐在这里?”她问。
“哈哈,”女孩子笑起来,细声细气的语调倒是很与她柔弱的外表相符合,“累了,也不叫人坐么?这坟场是你家开的么?”
她一时无语,竟不想被个女孩子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女孩言行举止十分怪异,让她愈发感到好奇。她也笑道:“自然不是我家开的,也不见得就是你家开的。”
“怎么不是我家开的?”她从坟包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像小孩子炫耀一般说道,“大半个上海滩都是我家的哩!”
这一句话引得她更好奇了,沪上富足人家有多,大富大贵者也不在少数,养个千金小姐自言上海滩也是她家的,倒并不让人感到奇怪。奇怪的是,若果真是这样富足的人家,小姐们应该好生被保护在闺阁里,开明些的,便早早的送了洋学堂念书,断不会三更半夜让自家女儿往外头跑,更何况还是坟场这样阴森森的地方。
“哦?”她挑起眉,决意逗逗她,“上海滩大半的产业如今姓尹,莫非小姐是尹府的千金?”
“呸,”女孩子啐了一口,“赶紧了倒是打听起我家产业来了!听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你倒是说说,你打哪儿来?”她居高临下,突然又故作老成,自报家门,言道,“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崔,单名一个‘迎’字,你可要记好了!”
她心里估摸着,从前倒是从未听说过“崔迎”这名头,虽然来沪不久,但对大上海里里外外也是做足了功课的,沪上也没听说有“崔”字号的大绅大贾。她正这样想间,崔迎气鼓鼓地推她:“嘿,问你呢!你打哪儿来?我倒是把名字都报上了,你也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想你这名字说不定也是随口诌来的,不好当真。自己却不必唬你这个小丫头,因此便道:“我……叫我海棠吧。”
崔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拍腿叫道:“海棠!海棠!哈哈,海棠今儿晚又犯事啦!明儿大街小巷都是通缉令,你等着吧。”
海棠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有些不想搭理她。却仔仔细细一想,那女孩子说得倒也不像疯话,便想好好盘问一番,她刚想开口,却见崔迎道:“你这人好不知礼,问你一个问题也这样吞吞吐吐的……你打哪儿来的?”
海棠想了一下,还是回答她:“我打北边来的。”
“哦?北边?黄河北边还是长江北边?”
“都不是,长江南边,比你这儿自然算作北边。”海棠答道。
“哦哦,”崔迎若有所思,“虎踞龙盘……贵人啊!”
海棠一愣,问道:“你知道我打哪儿来?”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头,倒不要被一个小丫头糊弄了。
崔迎笑道:“眼睛长在眉毛上边儿的,可不是京城来的贵人么!”
她笑得好生好看,却让海棠心里边发凉,这个诡异的夜晚,这个怪异的女孩子,让她觉得这一切都不简单。仿佛她每走一步,都已被人看透,她扮演的角色,别人早已从戏里看了好几个回合。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晚必出大事。她想赶快离开这里,她想回去。
南京。
她正是京城来的。
女孩子见她不说话,竟又咯咯地笑起来:“嘿!嘿!海棠!”她笑得那样天真,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任何事。却,主宰一切。
海棠挥了挥手,有些疲累地对她笑了一下,便转身想走。高跟鞋踩在石路上,咚咚有声,回荡在静谧的空气里,瘆人非常。
星子黯淡。鬼火盈盈。
“嗨!海棠!”那女孩子在后面大叫,“回来!海棠!”见前头那人不出声,又鼓足了劲儿大叫道,“百草堂的海棠姑娘!我叫你!回!来!”
海棠愣住。
高跟鞋咚咚地踩在石板路上,咚咚咚。
咚咚,咚。
她终于又折了回来。
“你知道百草堂的海棠?百草堂?”她惊问。
崔迎笑着点头:“我还认识百草堂的老板娘!”
“你说什么?”海棠终是一脸不相信,眼前这女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不可能!”她惊讶地叫道,“百草堂规矩严谨,不会泄露任何风声!”
崔迎不理她的激动,只管贫道:“我早说了么,大半个上海滩都是我家的!我有甚不知道的!”
海棠捏了一把冷汗。这小女子,不简单。她得赶快回去,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告诉顾大哥。
“百草堂从情报到暗杀,甚么不做!海棠,并非爹娘给的名字,只不过是百草堂的一个代号而已。通缉令上倒是悬赏一千八百个大洋,”崔迎云淡风轻地说道,“只怕过了今晚,身价倍增,三千个大洋也买不来她的人头呢!”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像闺阁中小女孩那样恬静温和地笑,“倒叫日本人要破费了呢!”
“你还知道什么?”海棠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冷冷问道。
“我还知道,我还知道,你比不上我,做事太不小心了,如果今晚我想杀你,你早就去见阎王爷了!”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你比不上我,顾大哥怎么会喜欢你呢……”
海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丝表情。上海,大上海早已不是她认识的上海滩了。果然风云诡谲,暗流涌动。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这样冰冷充满杀气的话,竟在一个看似柔弱说话调皮的十六七岁女孩子的嘴里说出来!
“我要告诉你哦!百草堂杀人必留异香,尸体上的花朵儿是跑不掉的,海棠杀人一定会留下海棠花瓣,还等着增加通缉令上的筹码呢!”她欢快地笑起来,“你一定不知道,我告诉你哦!”她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天真地跳着,原地打着转儿,“百草堂训练极严,甚至有些‘花骨朵’都快学成出师,却还从来没有认全自家姐妹,有时执行任务时,遇上百草堂间谍,双方却不知道是自己人!这要怎么办呢?当然不会误伤,她们在体内淬入奇香——嵌着自己代号的百花奇香,旁人闻不出来,百草堂众姐妹却是一早便接受特殊训练的,嗅觉异于常人,一闻便知是自己人。”
海棠大惊!那女孩子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她也是先前三天方才调查清楚有关百草堂的情况,方才知道这些事情。百草堂内里称呼自己尚未学成的姐妹“花骨朵”,这是旁人万万不知道的!
“我要走喽!”崔迎哼着小歌,边走边跳,“再告诉你,今晚,山口作缤死啦!死得好惨哦!日本人不会放过海棠的……真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咋咋呼呼像鸟雀一样在漆黑的夜里飞过。海棠再看去时,只留下一个跳跃的背影。
天地苍茫。鬼火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