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嚷的早清集市,油臊子的味儿在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弥漫开来,油腻腻地直黏糊人。街上人潮如涌,各色各样打扮的行人在晨光里行路匆匆,上海滩最朴实饱满的一天如同无声电影一般周而复始,在清晨和暖的阳光里悄然拉开序幕。
街角一处的公示栏又换了新的花样,三三两两挎篮子起早买菜的妇女,几个闲着不做事的短衣帮正挤在近前,咋咋呼呼地说闲话。
上海滩似乎什么也没变。可实际上,沪上风云诡谲,如今早已是另一处风向了。
“啧啧!又是一张通缉令!”挎着篮子的胖妇女唾沫星子四溅。
“真作孽!东洋人欺负人么!”另一个妇女忿忿不平,“啧,一千五百个大洋的赏钱!小姑娘犯了多大的事啦?”
“满标致的小姑娘!真要看见了,也得把她当自家闺女藏起来,谁好意思去讨这一千五百个大洋哟!唾沫星子也得把人淹死!”
“犯了多大点子事儿?差点掘了东洋人的老巢啦!保准这小姑娘插了翅膀逃出上海了,还能等着人领一千五百大洋!”
……
妇人们唧唧喳喳说了一通,也不在正顾,便又去做旁的事了。
平静的大上海波涛暗涌。
她们一行三人出现在张贴通缉令的公告栏前时,辰光已近午时。为首那个女孩子却还挎着提菜的菜篮子,新鲜的蔬菜已蔫了大半,倒不见她有一点儿焦急的意思。这三人叫旁人看来实在觉得有些奇怪,偏说是提篮买菜主持家务的妇人吧,却也不像,姑娘们生得貌美,打扮又入时,着实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太太。
她们三人边说边笑,仿佛有极好笑的事情偏要说出来一般,三人立在公告栏下,时不时还抬头瞟一眼那方通缉令。引得旁人有时也要转过头来看一眼,有些见识的,便晓得,其中有一人是城西尹府主事的姑娘云羿。跟在她后头提个菜篮子的,偏是有些面生了,却也勉强能说出个名头来,——如今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的名交际花木媛木小姐。
跟在她俩后面那个面容和善,有些微微发福的妇人,却实在面生得很,上海滩的百姓恐怕没人能说出她的名字来。那妇人面上永远挂着恬淡的笑容,时不时低头仔细听云羿二人的对话,忽而便抿起嘴巴来又微微一笑。她的身材也有些臃肿,旁人只道是裹了一层脂肪劳什子,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那妇人早已是个已显怀的孕妇了。
她的打扮偏生时髦得很。腹中胎儿也有五六个月的样子,却毫不忌讳,依然踩着一双黑皮小高跟。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一般,叫旁人看着也不免为她操起心来。
木媛四下瞟了一眼,见近前也无甚人,便压低声音向云羿道:“恩师且瞧瞧那翠花儿,也不知又乐呵个什么劲!惹出天大的麻烦来,回去管保叫二爷一番训斥!”
翠花憨憨地笑着:“俺早不叫那劳什子‘翠花儿’啦!俺早改的名,‘菊花’这个名头叫了好一阵啦,木姑娘别这么不依不饶!”
“哎哟!把好好的名儿又说得土里土气,什么‘菊花’!”木媛笑着捶她,贴近了她耳朵咬着声音道:“百草堂……代号雏菊,通缉令上的正主儿,咱们的脑袋都不及翠花儿值钱哪!”
一旁的云羿再也憋不住,赫然道:“又胡闹!小心翠花肚子里的孩子!”
翠花大笑,拼命推开木媛:“俺如今可是快做娘的人!”翠花轻轻拍了拍肚子,又道:“俺就是个粗人,斗大的字儿也不认得一个!甚么雏菊!可不就是菊花儿么,叫这么文绉绉……”
她这一声吼得大,旁边走过一个青年,用无比疑惑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咳!”她干脆扯开嗓门喊,“通—缉—令—!百草堂雏菊……赏一千五百大洋!啥叫雏菊?不就是个菊花儿么!咳,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逮着雏菊啦,东洋人管保给钱么?管保么?”
她叨叨不已,这样大的嗓门反倒不叫人怀疑了。古语说,大隐隐于市,也是有些道理。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谁也没有关心旁人在做什么事,一脸严肃的人们行走于路上,忙碌而敬业地演绎着只属于大上海的故事。
翠花瞪着通缉令上的大字,咯咯笑道:“俺出息了!俺娘要是知道俺脖子上头这疙瘩值这么多钱,诈尸也得笑醒呀!一千五百个大洋……啧啧,俺真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
木媛捅了捅云羿,压低声音道:“瞧瞧这丫头!就这么点子出息!咱们的‘海棠’早被鬼子悬赏一千八百个大洋,赶紧了小两千哪!也没像这丫头这样得瑟!”
云羿只顾笑,来不及说话,倒被翠花抢了先:“俺没见过世面,俺做梦也没想到俺脖子上的疙瘩这么值钱哪!”她咯咯笑着,“俺庄稼人出身,就这点子出息,俺才不跟海棠去比!百草堂比俺值钱的姐妹也不上五个指头啦!”
阿媛听她说这话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那口气,仿佛云羿一手经营的百草堂成了买卖欢笑的风月场所。
云羿轻敲了一记翠花的头,笑道:“回去吧太太!咱们买个菜可把大半个上午都买完啦,李妈妈做饭等着呢!”
阿媛掏出帕子捂嘴偷笑:“您身子重,小心着些!”她作势要去扶翠花,翠花也不客气,一手搭着阿媛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迈着孕妇步。那双黑皮高跟鞋踩在路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已是正午时分,三人方才回了尹府。
“翠花不过来吃饭?”尹楚惜磕着饭桌敲了敲烟斗,“最近风声紧,好歹叫她不要乱跑。”
云羿替他掼了一筷子水芹菜,笑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在百草堂陪众姐妹呢。也是,百草堂的孩子们明着跟咱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最近风声这样紧,实在不肯叫人怀疑到二爷头上的。”
“二爷莫担心,”阿媛道,“我改天去瞧瞧大伙儿,雏菊是必然要躲在百草堂避避风头的,一千五大洋挂着呢!”
“也好,叫联合会担待些,总要保齐了咱们的人。”尹楚惜吐了一口烟圈。
三人正在前厅里吃午饭,午后阳光暖澄澄照人脸上,好不舒适惬意。
正当紧,前头忽然管家冲了进来,直喊道:“二爷!大事不妙!巡捕房来人把雏菊带走啦!……那边正等着二爷拿个主意……”
三人当下全愣住了,云羿自然知道,李管家口中的“那边”,指的必然是当前慌了手脚的百草堂众人。这百草堂,暗里是尹楚惜一手操纵的情报组织,与南京军统也有十分的合作。实际上,沪上多事,人人都知晓俱是百草堂搀了一脚,却实实不知呼风唤雨的百草堂竟是明泾路上的一处茶馆,平日里歇着吆喝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茉莉”才是这群神秘人的头儿。日本人的花名册上也勾上了“茉莉”这大名。
百草堂的姑娘们平素行动暗接风头用的都是花名代号,隐去了自己真实的名字,故此,日本人真要找上门未必是易事。事实虽如此,云羿心里还是十分惴惴:“二爷召集联合会开个紧急会议吧,百草堂那些孩子们可是急上了火,又不好明里出面,暴露了身份。茉莉如今怕是也没法子了。”
阿媛好言安慰:“恩师千万别太担心,翠花是经事儿的……况且她如今早已易装改面,又装了个假肚子扮作有身子的人,日本人即使面对面瞧着,也未必能认出来。”
“这才坏了!”云羿一拍大腿,大声惊呼。“这孩子心眼儿直,不会寻心思,只怕这假肚子才是真正坏了事儿!”
阿媛便料准了云羿的心思,一时也是忧心忡忡。
这班巡捕,平素都是尹楚惜打点,自然会对尹府网开一面。如今翠花易了装,倒不是十分能辨明了,况且百草堂行事素来机密,绝不会与尹府有半分拖沓,因此外头几无一人知晓百草堂与尹府的关系。
翠花也便十分被动了。
而她脑子活络,却最终还是走上了这一步。云羿最最担心的这一步。
她装了满包的炸药在身上!原先为了掩人耳目,她佯装孕妇,肚子里填了一个枕心包,乍看也发现不了异常。这次被巡捕房带走前,她便寻了借口,回到房里将枕心包换成了整包炸药!巡捕房尚未确认她便是通缉令上的雏菊,就决然不敢乱来。须进一步证明身份,必然要经过日本人的指认,到时候她便可以……
玉石俱焚。
翠花心里一阵凉意,她到底还是放不下百草堂一路走来相依相扶的姐妹,放不下百草堂,放不下云羿师徒。
她心存侥幸,原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那个日本人站在她面前咄咄逼人时,她依旧云淡风轻,应对如流。
“夫人怀胎几月了?”日本人问她。
她微笑应道:“十足六个月,孩子落地也还早。”
那个日本人一边翻弄那张“通缉令”,一边不断瞟翠花:“夫人可觉得这人眼熟?”
他话里有话,倒叫翠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翠花梗着脖子看了一眼,面上女子眉目温和,她倒不尽想,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面貌。她只管笑道:“长得还算标致。”
“夫人怀胎六月有足,”他温声温语,又斜瞟了翠花一眼,乍然怒声道,“既然这样!夫人竟还穿着漆皮高跟呢!”
翠花大惊,心想眼前这个日本人心思缜密,实在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她突然灵机一动,笑着对他道:“太君有所不知,咱们女人坐胎,份子越来越大,身子骨也不灵光了。小腿水肿得厉害,不穿双软皮高底儿的鞋垫垫,实在难受。”
日本人狐疑地瞟她两眼,半天也不出声。
一时气氛诡谲。
自古红颜多薄命。
云羿缓缓念出这几个字时,雏菊身死的消息已然传遍上海滩的大街小巷。风尘笑云榭,一盏雏菊灭。云羿亲手写下这副挽联,悬挂在百草堂为她秘密设置的灵堂里。
这从来都不是结束。只是百草堂卿卿红颜揭开前赴后继悲惨命运的开始。
只是一个开始。
谁也掌控不了乱世里飘若浮萍的命运。
人们都在传说那个女子是何等的勇敢,用计钓出了十几尾日系要人这样的大鱼,引燃埋在假肚子里的炸药包,一赴黄泉。她到死都是微笑的。她就像秋菊的风骨,至死凛然。
上海滩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故事。一切从未改变。“百草茶馆”的老板娘茉莉依然风情地站在门口招呼来往的客人,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