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折一柄油纸伞,立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娉婷袅娜。再好看不过的身段,拢上一件剪裁贴合的丝绒旗袍,更显曼妙,真正是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一般。眉眼间合着一股子遮也遮不住风流姿态,抿嘴浅笑,清静动人。
正是暴雨落了一阵子刚歇,竹叶尖上依然滚着三三两两剔透剔透的水珠子,乍一风动,莹润欲滴,嬉闹着滚作一团落了地,好不惹人怜爱。
虹芒初绽,物静人和。正是“云清清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她撩了撩头发,轻轻俯下身去,善意谦和的笑浮上嘴角,映在那双黑亮黑亮的眸子里。小乞丐双手接过她递给的那碗八宝甜粥,望着她,心照不宣。
他在这儿有多久了?衣衫褴褛,风餐露宿,人人对他白眼,唾之如过街老鼠。唯独她,每天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粥,时常也会与他说上两句话。
他或许不知道身后那座红瓦高墙的大宅意味着什么,当然更不会知道,这条植满绿竹的小巷子尽头,是尹府的后门。古人说,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粗通一二,却不细那座大宅子主人的脾性。他只是等着,每天早上,那扇门会准时开启,那个女孩子会捧着一碗甜粥出来,轻轻递给他。
她好听糯软的声音响了起来:“喏,你怕是吃不惯的吧?你怕也是个外乡人……”那姑娘起身,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初来这里时,实在吃不惯江南甜丝丝的菜,哪怕口味再重一些的,也渗着一股子甜味儿。咱们北方可不这样。”
他心想,岂止是外乡人。
那姑娘又说:“咱们可都是一样命的人……若不是碰上恩师,只怕我比你还苦……”她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高墙里突然传出一个老妈子的声音:“阿媛姑娘!可回吧,里头找呢!”
阿媛,阿媛。他想,这个名字,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不再说话,收起了油纸伞,缓缓朝那扇红漆木门走去。她又如何会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进一场阴谋里。
此去经年,隐痛终生。
尹楚惜抿了一口茶,抬头看向云羿——她一向喜静,依然在小心翼翼地侍弄那些她爱极了的花花草草,云淡风轻问道:“这次任务,你打算派谁去?”
她头也没抬:“没个准头。”又补了一句,“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笑着看她,也不再提这么个严肃的话题,他只觉这画面甚好看,一个云淡风清的女子,在闲适的早晨,倚着窗柩捯饬那些花花草草,神态是安详满足的。他倒希望她永远有这样一副简单的心肠,平安喜乐,就够了。
“也不知道存的甚么心子,这样爱这些没心没情的东西……”
云羿笑道:“二爷心子大,又懂甚么小女子……”
闲话间,阿媛像只欢快的雀鸟跳了进来,她打紧收了纸伞,笑道:“二爷与恩师起身这样早!这会子就找阿媛,也才一个晚上不见,可就想阿媛了?”
“这小妮子真真会贫嘴!”云羿迎上来,“整日不知上哪儿晃荡,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阿媛放下油纸伞,整了整衣裳,雪白的胳膊上捋下一顺儿清水:“外头一阵雨刚过,还是有些凉的,恩师出去遛弯子可要记得随件小绒披肩……”
云羿给她沏了一杯热茶,递上来:“喝口水,缓缓身子吧。”
尹楚惜今天心情不错,抽了空便打趣阿媛:“外头可有好风景让姑娘这样乐不思蜀的?我倒也要去瞧瞧西洋镜。”
“二爷且便拿我逗乐子吧!”阿媛嗔道。
云羿到底心疼这个徒弟,忙上来给阿媛解围:“有甚西洋镜可看的!二爷也真真有闲性子!可不就是咱们后面那个院子外头,成天蹲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么,阿媛心子好,每天给他送碗甜粥……”说到这里,云羿倒有些感伤,“也就是咱们阿媛命苦,看着这个小乞丐,倒想起自己的从前了……”
阿媛见恩师为自己难受,心里愈加不好过,忙上来好言安慰,尹楚惜见如此情景忙笑着求饶道:“两位姑奶奶,饶了我罢,可不就是错了一句话么……”说完,便赶着戏里书生的样子,长长作了一个揖。
云羿笑着叮嘱阿媛道:“可不要听二爷胡说。还是多出去走走随随风的好,成天闷在屋子里倒要给闷出病啦!”
屋里开始暖和起来,原来是生了个汤婆子。初时阿媛很为这个汤婆子感到稀奇,从前在东北老家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东西。江南一带人家取暖多用这种铜质的汤婆子,面上钻了好些孔,里头装上灶里扒出的还沾着火星子的灶灰,把手搁在铜面上,很是舒适暖和的。也是稀奇,这种法子竟能保温好久好久。
阿媛初到江南时,很不适应这里的冬季。不像北方,一股子豪情,再冷,也是“北风卷地白草折”扑面而来不躲不闪的冰寒刺骨,江南的冬却是不温不火的,自然也不算太冷,只是这股子“冷”夹着湿气一直阴到了骨子里。阴冷阴冷,好不折磨人。那时她身子弱,实在抗不住,云羿便给她生了个汤婆子,好歹一个冬也算熬过来了,如今想来,依然是泪湿衣衫的,难怪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阿媛,有件事倒要跟你商量。”尹楚惜冷不丁撂下这样一句话,语气也不是一贯的玩笑,倒把阿媛给吓了一跳。
“哐当”一声,茶碗撂地,茶水泼了一身。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阿媛有些不解地望向云羿,她自然不明白,恩师又是为何这般紧张?她掏出锦帕,小心翼翼地给云羿收拾前襟那一滩水污:“这茶渍怕是洗不掉了,好在库存的料子还有些,恩师喜欢这样的花色,叫裁缝再做件一式一样的也不难……”她细心手巧,也不忘提醒道,“恐怕得换件旗袍,到底映着茶水,也不要着凉了才好……”
尹楚惜心知云羿这般是为何,这样聪明的女子,又晓得察言观色,他半句话还没有出口,恐怕那边已经猜着他的心意了。故此只得道:“我的建议确实是……派阿媛去……”他望着云羿,神色确有不忍,“当然,主要还是你拿主意,你若不肯……”
云羿尚未开口,阿媛便抢先道:“可是有什么任务要派给我了?我愿意去!我愿意去!”
“不不!千万不可!”云羿连连摇头,“二爷!阿媛才跟了我两个月,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我实在不放心呀。”说到这里,她眼眶有些微红,“真怕她……真怕她重走佳兰的老路……”
“恩师……”阿媛有些乞求地望着她,巴巴地求她。她实在有些难受,阿媛是她在大街上“捡”回来的宝,手把手教她权谋策略,日日朝夕相处,此番情意早已超过了一般的师徒之情。因此她自然又是最了解阿媛的那个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于她,是苦了,此种境地,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了。如此,她又如何会不懂阿媛报仇心切,苦苦相求的心思呢?只是……她实在不忍心,亲手把阿媛推上绝路啊。
尹楚惜道:“你只管放心。”他存着万种思量,浓眉深锁,负手缓缓踱步,许久才抬起头,道,“你只管想想,初见阿媛时的景况吧。”
云羿低眉,沉吟半晌,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却突然想起柳生临行前的那句忠告:
“最不该来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