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老王!”
穿堂而过,她步履轻盈,就像早清划面而过的一阵风。
老王停下手中的活计,捋起袖子紧擦了一把汗,有些憨憨地笑了。这云姑娘,早已穿过院子,往前堂去了。
他来得时日不久,多承府上云姑娘照看,做些搬运打杂的活计,也还能糊口。前院后院的老妈子丫头们闲聊时都说,这老王不知踩着了什么运,云羿姑娘心地慈善,捧着了这么个主儿,往后日子倒是不会难过了。
他心里晓得,他有他的一亩三分地,因此总是埋头苦做,不愿凑丫头们的嘴儿,哪晓得丫头们嚼些碎嘴总会让人听到。他虽无意,也对尹府上下有了几分了解。
那云羿姑娘身世不明,据传从前在“大上海”歌厅做过舞女,花名便叫野百合。如今尹府虽有主母,尹楚惜却对云羿极好,不晓得就着怎样的情谊。因此云羿姑娘在尹府地位实在是暧昧之至。旁的人又敬重她的心地气量,背地里早已把她当成当家的了。
他自然有些好奇,便偷空躲了个懒儿,时不时便往前堂张望。
前堂是尹楚惜一干人在家时吃早饭的去处,原木小漆桌,水珠帘子,各处布置简洁而典雅,自有一股子温馨的姿态。又很合尹楚惜平日里长衫布衣侍弄花草的闲逸,因此平素理了正事后也常过来坐坐走走。
此时那人正悠闲地就着小轩窗子来回踱步。
云羿有些嗔怪道:“二爷好生小孩性儿,平素添个衣裳也好一阵闹腾,这会子发着低烧熬好了中药又不愿吃……”
他低眉浅笑:“你这也不讲理了,叫我喝苦汤水也就罢,还非得给我灌满口的糖水,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可不是怕二爷满嘴苦味儿,冰糖在中医上也有讲究,赶明儿我弄个梨子喂了冰糖给您熬着……”
她拖了把椅子坐下,熟练地把搅碎的冰糖搁在茶水里,又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来回倒弄。想着自己也有些渴了,便也给自己沏了一杯水。想想有些不妥,皱了皱眉头,索性又挖了一大勺碎冰糖,轻悄悄地放在尹楚惜那杯水里。
他可都看着,含笑嘟囔了一句:“可真把我当成个小孩了……”
“二爷不小!不小喝个药都闹腾……改天真得叫个西医来扎上一针。”
他笑着坐下,温和地道:“我喝,我喝还不成么。”眼神却有些漫不经心地扫向门外,云羿正道好奇他看些什么西洋镜,那人突然捅了云羿一下,“你看,那个老王可不是有些奇怪?”
云羿心头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急忙问道:“怎的奇怪?”
“那人啊……”他严肃吸了一口气。
云羿望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个叫老王的帮杂工人赤着上身立在前院子里,他干活卖力,此时正呼呼哧哧地立着擦汗。
云羿虽有联想,此时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问道:“二爷可看出什么端倪了?”
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奇怪,真是奇怪……”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打住,盯着云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道:“奇怪啊,咱们尹府的太阳太毒辣,本该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来了没几天倒给晒成了金刚罗汉。”
那人好不知趣,瞟了云羿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云羿心知被他给戏弄了,不禁又羞又气,也没作多想,反身给了他一个擒拿手,把尹楚惜给生生摁在了桌上!
尹楚惜手臂给她拧得生疼,也不敢乱动,只道:“云羿姑奶奶,你瞧那老王瞧着你哪!”
云羿只教二爷又胡说,也晓得自己劲头是大了些,便松开了手。
尹楚惜笑道:“以后惹谁也实在不敢惹扶桑忍者……”其实他心里有些偷笑,云羿被自己引得去看那赤着上身的老王时,那碗冰糖水早被他和云羿的清茶水调了包。原本只是寻个开心,如今细想,这一幕,又是何其熟悉!心头乍然一疼,便再也没有玩闹的心思了。
他收了笑容,沉声问道:“昨晚你卧室那里的小院子,怎的有笛声?他来过了?”
“嗯,”她点了点头,“正要跟二爷说呢,昨晚上又不敢扰了二爷清梦。”
她便把详情经过细细告知尹楚惜,一丝一毫也不加隐瞒,自然也把自己的猜想——柳生有情于多娜这回子事好生琢磨了一番。她是有想法的,柳生本性良善,处置得好,或可为己用。实在不行,以忍者的隐逸情怀,多加劝说,他恐或是肯放弃图谋震旦的计划的。若是柳生抱得美人归,从此采菊东篱,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安生。
尹楚惜笑道:“我尹某人的夫人,他可倒惦记着。”
云羿也笑道:“二爷若是肯舍师兄这个人情,师兄又如何能不兜着?”又道,“况且咱们多姑娘也该有个好去处了,不是么?”
旁人不知事的听了这话倒像犯着主人家忌讳了,哪有人将自家夫人往外送的?实则不然。云羿又道:“二爷说呢?日后师兄纵使不能算作自家人,他也乐得天涯海角流浪去了,从此恐怕是再也见不着。咱们可不是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
他微笑点头,其实心里早有了盘算,多娜被掳去半多年,却不见有坏消息传出,可想定是有人护着。如今想来,日久生情,也实实不为过。
“那么,咱们可是要送多姑娘出阁啦?”
他心情大好,向云羿挥了挥手,乖乖就着桌沿坐下,竟然主动招呼要吃药了。云羿心中喜乐,也实在是小心伺候着,照例给尹楚惜灌药前非逼着他喝下一碗甜糖水。
尹楚惜心里偷笑,想着量云羿多少能耐,总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当着她的面把两个茶碗给调了个包。于是端起碗便欲喝,心里正乐着呢,岂料半途竟被云羿拦了下来:“二爷且慢,是不是拿错碗啦?”
他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女子聪慧的眸子里透着三分狡黠,此时正吃吃笑着看他呢。他晓得必是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处出了错。
云羿知他心里有疑惑,便有心逗他:“二爷瞧着吧,这等小伎俩是瞒不住我的。若是当初二爷娶了姐姐,也实实吃不住她。”
他笑不言语。
云羿此时突然醒悟,原来是尹楚惜哄她去看那老王时,把茶碗给调了包,却不知,她瞧出的破绽,不在这儿。而那老王……是有些让她疑心了。
“云姑娘倒是一股子心计呢。”
她轻笑:“二爷便别在行家眼皮子底下讨巧罢?好好把药给喝了……”她瞧他眼里还是有好奇的颜色,便轻巧巧地解释道:“云姑娘自幼受的训练就不比常人,扶桑忍者犹是眼力劲儿好,二爷且看,我倒的可都是半碗茶,若是这清茶水呢,赶巧在这道线儿上,若是给二爷准备的甜糖水呢,我怕药苦,搁了好些块冰糖,待它们都化了,那糖水可要扣着上头这道线儿了。旁的人若是不在意,眼力劲儿差些,自然也瞧不出什么来。二爷可是碰上我啦,又岂能插科打诨蒙混过去的。”
他听得仔细,神色却渐渐凝重,面上笑意渐收,忽地问道:“这么说来,原该怎样的高度,它就再怎么变,再怎么变,也该还是原先的样子?”
“可不是。万事万物皆有它的缘故,再怎么改变,也变不走原先该有的材料。这茶水的高度若是变了,可叫人瞧出破绽了。”
“或者……有些东西,高度没变,却反倒叫人给瞧出破绽了。”他沉声道,面上却迅速笼上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她何等聪明,心下便有领会,接道:“二爷可是要找人‘喝茶’聊闲天啦?”
他了然地笑看她。与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一股子轻松。
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出了窗子。他起身抖了抖长衫,突然闲适地伸了个懒腰。
屋外天气晴好,此刻倒是瞧不出有丝毫深秋的凛凛寒意。那老王,依然赤着上身卖力地搬运煤球,黑煤球压下一片阴影,倒是衬得他黝黑的面庞更显黑了。
尹楚惜慵懒地向云羿招了招手:“你去安排。”说罢起身便欲离开。云羿晓得他此刻吃过早饭,也该去遛弯子了。
她操着江南软糯的口音突然叫了起来:“哎哟二爷!可不忙把药先吃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