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夜更深。
笛声清婉。
悄寂的院子里像是被人撒了一地的珠玉,叮叮咚咚滚着清越的笛音纷繁落下。
她蹑手蹑脚地回身关上房门,及地长睡裙松垮地拖到地上,险些卡在门缝子里,她索性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踮着脚穿行在深浓的夜里。
月色好得紧,满园的景致披了一身碎金。质地考究的西洋密砖衬着如水月华,如同地面上一块轻软的金色毛毯。
裙子下头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足,她竟连绣花鞋子也未穿上,赤脚踩着一片松软的碎金色月光。
树影婆娑。四无人声的西院子里处处透着诡异,她全然不像寻常小女子那样,惧怕浓重的黑夜,院子里只她一个人,竟依然镇定自若,四下环顾。
风起时,树影摇曳,沙沙作响。满园皆是树叶摩擦之声,起先那阵笛音竟有些含混不清,她也不恼,低头瞅着自己一双玉足,不几时,右脚轻巧巧地点在左脚上,哎,到底是有些凉了。
笛声隐在一片沙沙树叶声中,更显诡异。
月色清明,院子里亮堂如同白昼。她却依然低着头。
许久,一声叹息落下,她轻声吐出三个字:“出来吧。”
云羿看着眼前这个书生模样打扮的男子,轻笑道:“师兄功夫越来越好了,这样的身手,竟全使在翻尹府的高墙上头了。”
柳生也不尴尬,好看的指骨紧紧握着那管玉笛,原该以笛声诱云羿出来,也实是有要事相告,如今却想起,此情此景,又是何等相似,当日……梅子执行任务时,也是与他以笛音为讯,互接风头的。想及此,鼻尖竟有微酸,乍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云羿自然不晓得他此时心中所想是什么,对于这个师兄,往日情分颇重,从前同门有隙,柳生也是很帮她们姐妹俩的,所以,如今虽然各事其主,云羿心中实则并无恨意。只道:“师兄近日做事古怪得很,大晚上的,翻墙找我闲聊么?前些日子,好端端递我一本《红楼》,今日可是来送《水浒》的?那末,放下书便走罢。我困呢。”她十指纤纤,捂着嘴便打了个哈欠,“风大,可凉啦!”一双小脚有些瑟缩,竟不知往哪儿摆。
柳生这才注意到,云羿赤着双足,如今秋意渐寒,可是有些冷了。
他心中一动。竟向云羿深深鞠了一躬:“梅子那事,总是我抱歉在先了。”
她此刻又听他提起姐姐梅子身故那件事,心中不由得悲痛万分,乍然叫道:“别说啦!别说啦!”
柳生自知失言,也不敢再说话。回头就着月色仔细打量这方小小的院落,地方不大,布局倒是极为修宜,现下已入秋,温馨的小院里花树错杂,倒并无半分凋敝之意。主人也亏得是灵性的女子,细枝末节之间都打点得如此合宜。只是……他露出一个含义莫名的笑,终归不是普通闺阁女子的住所了,平静的表象下,俱是暗流涌动。随风扫入鼻息的草木香味儿里,隐杂着不少精心培植的名贵草药的清香。药之克性,多半也随着人的性子,再名贵的救命良药,恐怕到了云羿手里,那可都是杀人的毒药了。
云羿此刻心情已然平复不少,她自忖自己早已历惯风雨,老于世故,自然不可将心境太过袒于外人,因此心里微微有些懊恼。
“那本《红楼梦》我可是很仔细地看过了,师兄考我么?”
柳生一愣,猛然想起今日翻墙前来,实在是有紧要的事。还未等他想好该如何开口,云羿又道:“师兄既然来了,也省得我再跑腿子,二爷有句话要我带给师兄,只问一句,她……她还好么?”
柳生疑惑不已。
“师兄这会子装傻呢?那本精装《红楼梦》里头,偏偏在贾琏调戏多姑娘那段子里,夹了片红枫叶……给我们打得甚么哑谜?”她极聪明,细枝末节都看在眼底,“二爷只教问一句,师兄什么时候把咱们的多姑娘给放回来?”
原来这话说起也要追溯到大半年前,因着梅子那件事,柳生受命协助,便竭尽所能混入尹府给梅子打点事宜。当时便挟持了尹楚惜的二夫人多娜,将其送出府去,自己却用扶桑易容术扮作多娜的样子,与梅子里应外合。后来东窗事发,那也是后话了。而如今,事过境迁,多娜却依然被握在日本人的手里,并未放归。
为着这件事,尹楚惜曾几次三番出面,各方抗日势力也十分配合,竭尽所能,却依然没能救回多娜。
柳生少有的窘迫挂在面上,低声道:“这书是她求我,叫我给你看的。她……她……她很不好……”
云羿心下也有几分焦急,连忙问道:“她如何不好?”
“前些日子都好好的……最近,最近她突然变得不肯吃东西,我……我再不来,她恐怕撑不下去了……”
云羿一惊,倒不是为着多娜不肯吃东西,多娜的事情她心里头自有忖度,而是……平素做事老练得当的柳生,此时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如果……她暗捏了一把冷汗,如果她的推测是正确的,也许,营救多娜的计划就会顺当得多。
不过,她很明白多娜此时的心情,大半年了,与外界全然不通信息,那种无着无落的心境……真比死了还难受。也许……一心求死,方是保全大局的良策。
不行!云羿心中一阵激灵!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多娜,为了……大局。想到此,竟也顾不上地凉,便直直地朝柳生跪了下去:“全托师兄!务必告诉夫人,就算为了二爷,无论如何也要委屈自己,苟全性命!”
柳生大骇,心中自然免不了一阵酸楚,云羿姐妹都是性子刚烈的女子,不想如今,竟可以为一个男人委屈到这般田地。他赶忙扶起云羿,言语中渗着无限心酸:“百合子,你……何苦呢?”
云羿素来敏性,如今见柳生这样的神情,自然晓得其中必有误会。原该是云羿对尹楚惜的感情不比常人,而多娜又是尹楚惜的妾室,如今自己却不遗余力地为多娜着想,柳生只道是云羿对尹楚惜用情至深,不免委屈了自己。
其实云羿心里自有想法,这多娜夫人……此刻却也不好挑明了与柳生说去。她隐隐有种预感,前路渺渺,每个人的命运早已飘若浮萍,实在不是空费思量算计得来的。那柳生对多娜也太上心了些,女子本身心子细,自然觉察到了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云羿也实在调皮,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将柳生打趣一番:“师兄不也苦么?”
谁料这一句不温不火的玩笑话竟将柳生惹得满面通红,一时慌了手脚。云羿全然看在眼里,自然也有几分讶异,心想,自己胡搅蛮缠竟也撞对了枪口。
云羿笑道:“怪道书里夹了一片红枫叶,师兄也要学古人红叶题诗的情分么?”
云羿虽则长在扶桑,自幼也通习中国文化,再者,自打弄明白了自己身世一事后,除却精研药理之外,更是对中国诗词下了好大的苦功夫。这“红叶题诗”的典故,也是自己信手拈来,戏弄柳生的。
柳生却不解其意,虽说忍者的道行里有“博雅四方”的训导,他们又是被特别密训派往中国协助军队的,汉语自然说得流利,这种稍显生僻的典故倒有些为难人了。
他微微皱着眉头,稍显出为难的样子,心里却实在不知道云羿早已洞察了自己对多娜那份微妙的感情,故此拿他寻开心的。云羿见他这样,嘴上不说,暗地里已有了盘算,在这件事上,柳生倒不算是敌人,如若再加上自己旁敲侧击,有柳生暗助,多娜这事也算有个着落了。便道:“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们要她作甚?二爷倒是宠得紧,拿她作条件,向二爷讨些好处,你们也算是得些便宜了。”
他唇角微动,想是要说些什么,却终归咽下了肚子。
她……
撇去各自立场国别不说,她……到底还是尹楚惜的女人呀。
柳生苦笑了一下,向着云羿道:“回去我便告诉她,你们二爷便来救她来了,大可宽心,不要饿坏了肚子。”
这话里泛着三分醋意,云羿虽是明白前因后果的,晓得多娜绝食另有原因,此刻自然不能告诉柳生的,眼巴巴瞅着他泛酸罢了。凉风忽起,有些淘气地卷过那条包着她的棉质长睡裙,她微颤一下,抱手立着,突然便想起了那句古人的诗。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不关风,也不关月啊。
怪只怪自己,太傻。
月色溶溶,西洋地砖上落下两处颀长的阴影,原是这不解风情的月儿啊,映着两个寂寞的离人罢了。
他转身便欲离开,玉笛掼在了腰间,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云羿的肩膀:“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再赤着脚便跑出来,这地可凉了。也不懂爱惜身子。”末了,又补上一句:“秋深了。”
柔软的呼吸擦过眼角,她愣了愣神,却分明看见那人眼底深不可见的忧伤,回头便凝在溶溶月色里。
人前一呼百应威风八面,时人羡煞诸多于此。而那份隐于人潮之后的寂寞,又有几人能解?月下花前,空待繁华褪尽,余下的只是负手孤立空空一人,以及那人脚下被月光拖得越发颀长的影子。而已。
她眼眶微潮,有一刹那的错觉,竟觉眼前那人的背影,有些踉跄。
她两眼空茫地望过去,突然更用力地环住睡裙紧紧地裹着自己有些单薄的身子。
秋深了。
柔和的月光下,映着那人离去时的脚印,一串整齐划一的黑色脚印。
一串黑色脚印!
她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角逐,又开始了。
月色好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