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落参见太皇太后。”云落恭敬低身,声音柔若细水,太皇太后苍眸微动,随即用沙哑的声音道:“黄余,你退下吧。”
黄余轻应一声,瞥一眼云落,缓缓退去。
两声轻微门响,太皇太后道:“杨云落,你上前来。”
云落踱步上前,靠近在老人身边,太皇太后唇角竟微浮一抹苦笑:“坐下来吧,今儿个没有太皇太后,没有杨夫人,我想与你说些心里话。”
心里话?云落颤颤坐下,眼神却是惊凝,她们之间,何时也有了心里之言?回首过往,有的不过是冷漠、甚至是咄咄骇人的杀气!
想来,不免寒战,太皇太后似有所觉,微转灰白色眸子,慢声道:“你定很是奇怪,缘何一个视你为妖的毒老太婆、会找你说什么心里话?”
云落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苍凉一笑,叹息凝重:“你心里定是恨我的。”
仍是许久的沉默,恨?是恨,可面对今时今日病重的老人却终说不出这个恨字,她到底是纯善的女子,再被情势驱迫,亦不是铁石心肠!
可若说不恨,便未免太过违心,亦是她不可说服自己的!
太皇太后又是一叹:“恨便恨吧,你是该恨我的!当初我是欲置你死地的恶人!只是,杨云落,你可知道若要江山天下永固,便定要有人流血、有人牺牲,天下灾祸终是要有人承担去的!”
云落心底泛冷,淡淡道:“便要是我吗?是我这个无关天下、无关朝野、无关……血亲脉络之人吗?”
太皇太后垂眸,不置可否。云落随即略微扬高声调:“可我怀有皇家骨血,你们……也能狠的下这样的心吗?甚至不惜陷害于我?还是……”
忆起昔日种种,云落仍不禁泪意隐隐:“还是,你们始终认为我腹中之子,并非龙种?”
“不!”苍老声音突而明脆,随之便是一阵咳嗽,渐渐停歇,太皇太后方才继续道:“我从未怀疑过,浚儿何其桀骜,令他如此痴爱的女子,若非完璧,他……亦不会珍念至此,若换作平日风流的玩物,他便会顺应了我的安排,即使怀了身孕,亦会乐观其成,安平度过灾难,我亦没料到他激烈至此,甚至……不惜暗中查访,言语威胁于我!”
云落怔怔望着太皇太后,听她述说昔日种种,心内却有暗流汹涌,是吗?刘浚……他真的了解太皇太后本来用意,却仍与之争锋,只因为那是自己吗?
一时迷惘,俊魅的、冷酷的、深情的脸孔,自心间串流,直逼向眼眶,蒸热仿与寒冬隔绝的暖室,泪水亦是滚烫的!
太皇太后既而言道:“今日唤你前来,不为往事,只为……身后之事!”
身后之事?云落又是一震,望着老人苍老眉心凝痕深刻,目虽盲,却有郑重精光,自己不过是这后宫出身寒微的歌姬,虽得宠幸,实没有半分作用,堂堂三朝精干的女人,为何要与自己单独说起何身后之事?
云落柔声道:“云落不懂。”
太皇太后枯瘦苍白的手握住了云落柔腻的小手,掌心饱经世事的温度,莫名沁入心间,仿佛是种无形震慑,令人肃然!
“我虽孤居病卧数月,然你如何受宠,我却甚是明晰,你所遭逢的种种困境,我亦明白。”太皇太后郑重的说:“皇帝身边除朝臣便是女人,如今看浚儿眼里,似乎再没有旁人,故……”
苍暗眼眸闪烁异芒几缕,眉目鹤唳:“故,是妖女还是贤妃往往一线相隔!”
云落一栗,顿然明白她此举的用意,直觉握着自己的手,亦是加紧力道,仿不似这病弱的老人所能及的力量!
想是太皇太后亦听闻了自己亲人屡屡受封,而皇帝不顾谏言,一意孤行之事,可想想赵氏满门还不是霸去了半个朝廷?
云落微微颔首:“此话何不说与陛下听?云落人微言轻,陛下刚猛果敢,一切恐非云落能定。”
云落定定的望着太皇太后,仿那苍眸仍能映照自己微慌的面容。
太皇太后缓了口吻,却依身靠回到床榻软垫之上,脑中似有水光淡淡漂浮:“与陛下言,只会当作我的施令罢了,他不会听,浚儿年轻,又性冲动,只恐这日后热下什么祸患,无法收场,而你……又有确信可把持住你的亲族吗?更何况还有太后,她亦不会放任皇帝屡屡放权于你的亲族。”
云落一惊,太皇太后言语温弱却意味十足,她一言一语,警戒油生,云落迷惑的望着她,今日眼前老者,似并非人们口传言听的太皇太后,她的眼中有诚挚真心的忧虑,云落不由为她揶好被襟,心底酸楚莫名,室内熏着的淡香掩不去药味浓厚,太皇太后,恐真到了再无能为力时,方讲出了心底真言,她--终是忧心刘浚年轻又力于革新,盲目之下,动荡朝民,而非要独揽大权,独霸朝纲!
只是,政见不同,难免分歧,却不想竟成了祖孙俩不可逾越的鸿沟,淡薄了本是深重的血亲深情!
云落油生许多敬佩,太皇太后,三朝屹立不屈的女人,必然要有超出女子所有的坚韧,而事到如今,病弱体虚,恐料到一切已非自己能够掌控,她与刘浚,谁是谁非,云落不懂,只是这份频死仍心存大凌江山,万代基业的心,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皇祖母好生歇息吧,云落记下了,定会心有分寸,不令君王迷连女色,至于云落亲族……”云落声音微低,叹息道:“若他们无能,亦会多多规劝陛下,皇祖母放心吧。”
太皇太后寻声望去,唇边似有慰然的笑纹:“嗯,我信你,既你肯称我一声皇祖母,那么我便叫你云落……”
太皇太后伸手向枕下探去,取出块明润通透的碧玉,颜色清和,触手凉冽,乃玉中极品:“这个是随了我半生之物,传有驱邪避祸、逢凶化吉一说,便送与我这未出世的重孙吧。”
云落接过,噙泪道:“云落替皇子谢皇祖母恩典。”
太皇太后点头轻笑,疲累却安然的合上了双眼……
建元六年,叱咤风云的三朝女杰,太皇太后赵氏崩!
茫茫天地、皑皑厚雪,梅香香远飘白,太皇太后葬礼隆重,刘浚初闻丧讯,面色沉痛非常,忆起昔日承欢膝下,皇祖母慈爱面容,心内怎无悲痛?
无奈身在帝王家,革新与守旧、祖制与新政,种种冲突,终究蒙蔽了太多感情!
自己亦为此曾几乎牺牲了云落。
可到头来,冷雪孤影,不过寂寞终了一生,生前风光,纵是三朝叱咤的女中豪杰,亦不能带去分毫!
追忆终只是追忆,于生者无益、死者不知,服孝才过,便有狂风肆虐卷雪,猎猎冷风,冰冻的雪片飞落窗门,结成一颗颗晶莹的雪珠子,挂满窗棂!
水沐居,火盆刺啦,焰火高耸,满室蒸暖的气息,来往之人略微开启门缝,飘飞而入的雪粒儿瞬间融化,晚风透骨,水沐居却炭火高旺,一芒一芒的火星,燃烧女子娇凄的声音!
威武帝王焦急徘徊在外殿,俊眉结蹙在一起,听着内殿传来女子一声声撕裂般的痛苦声音,心便如眉心纠结,无法安坐,亦不能安闲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