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镇子上,只听说那些发屋有些是不正经的。来开发屋的,都是从外乡来的,这样就没有什么人会认出她们。据说她们的价格很便宜,不过一、二十元。邓一群有些不信,他问过乡派出所长,所长笑笑,说:“查过一个,叫红红发屋,那个女的有三十岁了。粮管所的一个会计经常去。让她交待,咬出来一大批,有三十多个。每人罚三千块。
派出所这几年很厉害,抓赌,抓黄,成绩很大。说它成绩大的具体表现就在创收很丰。每年县公安局都是指定的创收罚没款任务。派出所的所长姓杨,叫杨健。杨健四十来岁,是个大胖子,邓一群对他很熟,有时晚上无聊时而又逢到他值班,他会请邓一群过去打牌。这个人长了一个很大的啤酒肚,个头高大,力气很大,食量惊人,据说最多时同人打赌,一次吃了十二个馒头。他性情豪爽,在市里、县里结交了不少哥们。在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那些干事敬他十二万丈,就是焦作安他们这班书记、乡长,对他也都很客气。乡派出所是县公安局的派驻机构,行政权力和人事权力都不掌握在乡里。从某种程度说,乡里的治安,还要完全依靠他们帮忙。
乡文书说,自杀的姑娘姓乔,叫乔小英。之前,乡派出所把她抓到所里,让她交出具体的卖淫行为。关了一个晚上,她也不肯说。后来第二天晚上终于交了,交待后,派出所就让她回了家。回家后感到没脸见人,就服了农药。家里人发现后,赶紧把她送到乡卫生所,可刚送到不久,就死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不到乡下居然也是如此的糟糕。继而又想到刘正红,如果也还是在农村,早晚有一天也会进去的。刘正红现在怎么样?他不知道。他不想再知道。这个叫乔小英的女子,想来自尊心还是很强烈的,可是她又为什么会走那样一条路呢?
吃完早饭,就在邓一群决定到工地上去的时候,发现派出所门前围了很多人,很快乡政府的整个大院也沸腾了起来。三垛村的村民把乔小英的尸体抬到了派出所门前,说她是冤死的。愤怒的村民和派出所干警,情绪迅速升温,眼看着就要发生冲突。老焦他们听说,也都赶来了。
乱哄哄的场面,加上一片哭泣声。邓一群看到那个女孩的父母,看那样子都是一对可怜的老实人。他们在遭到老焦他们的训斥后,听说邓一群是省里的干部,一下就跪到在他的面前,一口一个包青天的叫。
邓一群看那样子,心里特别的堵。
乡里的领导是尊重派出所意见的:那个女孩是畏罪自杀。但那些村民当然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们企图把乔小英的尸体抬进派出所里。派出所的那几个人就在门口死命地顶。而那些五大三粗、血气方刚的汉子就强行地冲。两人立即由动口变为动手,双方面打成了一锅粥。愤怒的村民(据估计可能领头的那几个是乔小英的亲属)砸烂了派出所的窗子和大门,甚至把停在门前的一辆警用摩托车也给砸坏了。杨健打起人来很凶狠,他操起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铁棍就往那些向他扑过去的村民头上砸,只听见一片唉呀呀的叫声和铁棍砸在人身上的沉闷声。
那些人都拼了命了。有好几个警察被那些人打了,更有不少村民被打得头破血流,被抬到马路上来。事态在越闹越大。邓一群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显得格外的紧张,但老焦他们可能事情经得多了,相对要沉着些。邓一群看见杨健甚至掏出枪来向人群上空开枪,然而枪声并没有吓退死者的那些亲属和村邻,他们相反更向屋里挤去。派出所的围墙,很快就被群众扒倒了。老焦通知乡文书,叫他赶紧打电话,让县公安局来人。
情况非常严重,场面闹得有点不可收拾,谁也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一个什么样的情况。领头的有三个力气很壮的中年汉子,据说有两位是死者乔小英的叔叔。侄女的突然死亡,当然令他们不能接受。他们非要跟杨健拼个你死我活。在他们带领下,数百名村民要把杨健拉出来痛打。
杨健虽然凶猛得很,但在他多次开枪之后仍不见效,他也变得非常紧张害怕起来。他让所里的人死死顶住那扇门,连乡里的领导也一个都不放进去。他们准备死守。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估计有十点多了,县公安局的车子来了。群众们都明白,这是来解决问题的。从车上跳下几十个荷枪实弹的警察,驱散了围观的人。公安局的政委、纪检书记都来了,随车来的还有一位法医。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姓蒋的纪检书记说,他们一定会按法律来处理这一问题,乡派出所传唤乔小英,是因为接到了9封群众来信,检举她有卖淫行为。法医检查了乔小英的尸体,然而宣布死者的处女膜已经破裂。
这对那些村民是个很大的打击。
但是那些村民仍然固执地要讨说法,他们认为是杨健逼死了乔小英。乔小英在被杨健审讯时遭到了他的凌辱和毒打。她尸体上的伤是明证。
他们把乔小英的尸体就摆放在派出所的大门口,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围观的人还是不散,把整个乡政府大院围个水泄不通。
邓一群看到了那个女孩自杀前留下的遗书。
遗书是写在她弟弟一本用过的作文本的背面:爸、妈你们好,女儿不孝先走了。但我是清白的,请你们相信我。女儿长这么大,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老实的。我绝对没有做下让你们丢脸的事。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一个快死的人也没有必要骗你们。
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们,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唯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了。你们一定要让弟弟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才能不受人欺负。弟弟成绩很好,你们一定要让他读啊!
熟食店的生意不要再做了。店里还有一百斤面粉,街头的刘老板还欠我们家四十斤,我相信他一定会还的。其它的账目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在案板底下。
我不想死,可我没办法不死。爸,妈,我还没有活够啊。我青春岁月才刚刚开头。虽然开这个面食店我很辛苦,但我很快乐。可我现在命到头了。爸妈,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们说,可我现在却说不出。千言万语,我是被人害的。我没有跟人睡觉,我是清白的,可是杨所长不答应,他说我不承认就打死我,打死我就像打死一只虫子。我今生跟他无仇,往日跟他无冤,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对我做下的事,我都没法开口说。奇耻大辱啊!爸妈,我爱你们,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都会天天想你们。
弟弟,姐姐看不到你了。姐多想再看你一眼啊。你知道姐姐多么想你吗?你是姐姐一生里最心爱的人。你要争气,好好读书。姐姐真的没有做什么让你感到丢脸的事。你相信我吗?天啦,如果老天有灵,开开眼,为我伸冤。要是还有阴间,我一定要显灵,变成恶鬼,让打我的人不得好死。
爸爸妈妈弟弟,还有我的叔叔伯伯们,我对不起你们……
邓一群看得心里酸酸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这个女孩很会写信,看来她还是有点文化的。她是冤的吗?邓一群也看到了,她身上有伤。村民认为那是杨所长带人打的。邓一群心想,这倒是有可能的,问题是她是否有卖淫的事实。派出所说是有确凿的证据。
四乡八邻的人都来了,可以说,这个案子惊动了全县。这种事情传得快。工地上的工程也停了下来。这时的苗得康正在省里开人大会。来找邓一群反映问题的人很多,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但邓一群感到这个事情很棘手,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不好下断言。这种事情,还是由当地公安解决为好,再说,他本人也不具备解决这样一个问题的能力。
三垛村的民愤很大,女孩的几个叔叔和一些本家一定要为侄女讨说法。那女孩的对象,也来到了乡里,要讨说法。那对象是媒人介绍的,高中文化,据说和女孩很好。他站出来,赢得了不少村民的同情,大家觉得他很有情义。
乔小英的尸体就那样停放在外面,她的亲人彻夜不眠,守护着她的尸体。他们拒不火化。县公安局几次试图强制执行,但都由于群众情绪激烈,两下对抗厉害,而不得不后撤。他们对这些村民已经感到莫大的愤怒,当第三天还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把这一堆事全丢给了杨健,让他全权处理。
乡派出所说,如果死者家属再不把死者的家属尸体弄走,他们就要把那具尸体扔到运河里去,或者野地里。
矛盾越来越大。
邓一群那几天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实。他晚上经常梦到那个女孩的尸体。他甚至有感觉到一股臭味。这是一个麦收的季节,而乡里却出了这样的事。修路工程也受到了影响。不管如何,派出所对这件事负有一定的责任,他想。即使乔小英有卖淫行为,教育一下也就行了,绝对不能刑讯逼供。乡里的一些老百姓都说,杨健审案子很简单,你要不说,他就打。杨健下手狠,他自己过去也颇为得意,说:没有犯人不交的,两天一打,你他妈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邓一群甚至听到这样的消息,说杨健那个晚上支走了其他干警,独自让乔小英脱掉裤子,强行检查,并把手指捅进了她的阴道,以致她的处女膜破裂。这一切,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但是,邓一群却不想干预(事实上是他感到在现实面前的无力),要尽量回避这样的问题,他清楚事情的厉害。
事情突然就有了决定性的转变。
县公安局和派出所在一个晚上,悄悄地出动,把带头闹事的一共五个人全部抓了起来。然后派出所让人把乔小英的尸体拖到火化场火化了。
一场如此大的事情就这样暂时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