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生活的拮据,常常使我们这些小孩子想方设法去挣钱。去大洼野地找蝉蜕(知了皮)就是办法之一。
作为乡下孩子,很难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只有看上小人书,那颗跑疯了的心才会被栩栩如生的人物、紧张激烈的情节所吸引。那时,求知的欲望对于我们来说是那样强烈,从心里羡慕那些有一摞摞小人书的人家。成套成套的《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传》《兵临城下》《英雄虎胆》等小人书,如果能看上一本两本的,对于我们不啻为吃上一顿大米干饭炖大肉那样可望而不可及。怎么办?买一套小人书需要不老少钱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听说知了皮是药材,可以卖钱,一斤九毛多,不禁大喜过望。每天傻淘也是傻淘,不如去拣知了皮卖钱买小人书。主意一定,立即付诸行动。
在村南有一大片河坡地,路旁高耸的柳树遮天蔽日,那一畦一畦的菜地泛着诱人的绿色,一望无际的冬瓜架是知了蜕皮的绝好处所。夜晚,无数只嫩黄的知了缓缓地钻出土皮儿,趁着夜雾循杆而上,或趴在杆顶,或停在半截,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便开始了痛苦的蜕变。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随着一声嘶哑的鸣叫,知了便撞入了黑沉沉的夜空,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过程——飞走了,留下了一尊金黄色的、薄薄的知了皮,如不细看,还以为是一只金蝉。其实,那正是不死的精灵,虽然真身飞走了,但壳上那几十只爪子仍死死抠进木杆里,不小心去拿,便会粉碎。由此推理,蝉那看似简单的蜕皮也是极其惨烈而痛楚的,丝毫不亚于“凤凰涅槃”。
凭我的经验,不仅冬瓜架上有知了皮,河边的柳树上也不少。树上有,不是在树尖上,而是在距地面一人高的地方,好像专门为方便我们这些孩子拣似的,有了些许收获,这又让我们每次都十分激动。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炙烤的大地像火碳一样,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热得人张着嘴直喘大气。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早早起来,相约直奔菜园。菜园是生产队的,不光有冬瓜,还有西红柿、西瓜、茄子,不让人随便进去糟踏。我们不听那一套,靠近后,缩着脖,猫着腰,绕过看瓜人的棚子,从河边夹的寨子缝钻进去,直奔冬瓜地,只用眼神说话,手脚麻利地拣知了皮。
一次、两次、三次……当那天我们刚刚钻进去,只听得当头大喝:“我就知道是你们这群猴崽子,哪跑!”抬头一看,只见青筋暴凸的柳大爷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朝我们跑来。 那天,真该我们露脸,我们手里只有知了皮,没有西红柿和茄子之类的东西。但毕竟做贼心虚,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一声令下,几个人撒腿跑了起来,蹿沟越垄,跳壕趟水,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出几里地,直到听不见老头的叫骂声才慢慢停下来。我们像一滩泥似的倒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个个额头划破了,胳膊碰伤了,满脑袋树叶草杆。令人惊奇的是,虽然被追得屁滚尿流,但盛知了皮的背心却没有撒手,慢慢打开一看,脆脆的知了皮变成了一堆碎末。
冬瓜地是没法再去了,只好另辟蹊径。听说河东岸树林子里也有不少知了皮,我们商定再去那找。知了皮这东西,天天去找也不会有,隔几天才多。那几天连阴雨,我们三个人正要过河,隐隐约约听人说要发水了,但我们看看平静的河面,不像要发水的样子,还是决定快去快回。于是,踩着木板桥过了河。真是应了俗语说的,知了皮雨后春笋般多。那乖巧的知了皮像理解我们心思似的,齐刷刷爬满了树干,多得令我们脱下了背心、裤子,拣了这棵又奔另一棵,一棵更比一棵多。拣着拣着,我们忽然觉得脚下湿漉漉的,定睛一看: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涨满河床,连河边的树下都是汪洋一片,而我们光顾拣,竟没有发觉。突然,几个人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惊醒过来,拔腿朝木桥那跑……等到那一看,完全傻了:往日驯服、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一米多宽的木板桥早已没了踪影,满河床漂荡着草叶,间或还有破木板、庄稼棵子——山洪暴发了!目睹此情此景,不知是谁带头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回家啊!
约摸也就下午一二点钟,河水还在往上涨,家里不定怎么着急呢!我们呆呆地傻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我们眼前一亮,只见翻卷的河水中,有几个人劈波斩浪从对岸向我们凫来,尽管浪猛水急,但他们毫不畏惧。看着水中的黑点,我们认出是锁柱、大山和大和,便跳着脚大声呼喊:“大山!大山!”那几个似乎听见了,一边游,一边朝这边看。可能是水流太大了,他们被一点点往下游打,我们一边跟着跑,一边喊……终于,他们在树趟子里停住了,个个搂住树,喘着粗气。原来到中午了,家里不见我们人影,问别的孩子才知我们过河了,家人恐怕我们有什么不测,这才派几个水性好的来找我们。下午,马各庄有了摆渡,我们这才平安过了河。
那次,知了皮卖了九毛钱,买了七八本小人书,作为我们冒险精神的纪念。蝉褪去皮,鸣叫着飞往更浓的绿荫;我们褪去了愚蒙和无知,从此走向聪颖和成熟,奔向了人生的下一个驿站。二十几年过去了,蝉蜕的事仍历历在目,那自立自强的精神一直激励我奋斗不息,同时,那难忘的故事始终珍藏在心灵的一隅。
1995.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