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深埋于心底的往事,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驱之不去,挥之不散。在我老叔去世两周年之际,我想把它写出来,祭于他的灵前,以慰藉他那命运多舛的坎坷一生……
那是1967年一个炎热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也无一例外地冲击着北京平谷农村。那年,我正在奶奶家门口一所破庙改建的学校上小学二年级。放麦假了,我们几个小同学成天像出笼的小鸟,在麦垅、河里、树上玩耍,爬瓜、逮鱼、掏鸟,一个个晒得像小包公。
那天傍晚,不知什么原因,老叔还没有回来,我竟干起了平日老叔应干的活:拿起扫帚轻轻将院子划拉一遍,洒上点水,然后搬出小方桌,摆好三个小凳子,端上白薯和两米(大米和小米)稀饭准备吃饭。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老叔回来,奶奶便差我去他常去的人家找,那家人说一天没见着,说完,赶紧关上了门。但我从那家人惊恐的脸上似乎读到了什么,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街上的人一个个神色紧张,来去匆匆。我刚回到家,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一个操着浓重乡音的嗓子叫了起来:“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后晌(晚上)开批斗大会,全体社员务必参加!”接着,又连播了几遍。人们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是个回乡知青,住在村东,离我们家不远,他仗着根红苗壮,趁乱夺了村支书的权,在村里颐指气使起来,许多人敢怒而不敢言。
晚上,人们吃罢饭,摇着蒲扇三三两两朝会场走去。会场设在村东麦场上,早已架好的几盏白炽灯,将场上照得如同白昼,招来成团的水蝇子、小咬儿,轮番朝灯泡扑撞,使乡村的夏夜显得十分溽热和沉闷。我们几个伙伴不知开会要干什么,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打逗嬉闹,玩藏猫猫儿。正玩到兴处,忽听一声闷雷似的吼叫:“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守业带上来!”我一惊,以为耳朵听错了,接着又听到了几个村里人的名字。还是小伙伴提醒我:“还有你老叔哩!”这么一说,我才大梦方醒。我怎么也不相信,老叔那么好的人会是“反革命分子”。我再也顾不上玩了,发疯般跌跌撞撞地钻过排排人群,挤到会场前一看,果然,我老叔和其他几个村里的青壮年被五花大绑低着头站在前排,那造反派青年凶神恶煞、装模作样地正要主持大会。我血冲脑门,气愤至极,一边往上冲,一边喊:“我老叔不是反革命!我老叔不是反革命!”
平日,人们对这个青年多有不满,再加上被批斗的几个人在村里人缘不错,其家属也都来了,看我这么一闹,他们立刻也大嚷起来了:“××不是反革命!”“××也不是反革命!”
这时,我已冲到老叔跟前,伸手去解捆他的绳子,可怎么也解不开。老叔当时正值三十来岁,是个刚直不阿、血气方刚的汉子,这时他挺起胸膛,大喊:“说几句话也算反革命吗?有这样的反革命吗?”人们也跟着往前拥。那造反派见状,握着麦克风大呼小叫,立时,会场秩序大乱,人们你喊我叫,哭爹喊娘,乱作一团。他一看,扔下话筒,奔我而来,拎起我就往会场外走,我坚决不从,一边高喊,一边打坠坠儿,人们乱了营一般从我身边窜过,灯光中,我左臂上“红小兵”的臂章熠熠闪光,于是我更理直气壮起来,喊声一声比一声高起来。
等我再回到场上,会场已狼藉一片,板凳倒了,桌子翻了,烟蒂遍地,好端端的批斗会被我搅黄了。那晚,老叔仍没回家,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押到大队部蹲了一宿。迫于舆论压力,又没有确凿证据,没几天老叔等几个人便恢复了自由。但老叔从此精神压力很大,常常借酒浇愁,脾气越来越坏,导致积劳成疾,患了脑栓塞。
转眼,将近30年过去了。前年,老叔因病去世,我回家奔丧。村里的小伙伴、现已长大成人的朋友们来看我,忆起当年的往事,还不无钦佩地说:“那年,你真有两下子,竟敢闹会场,那可是政治事件啊!”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了,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我知道,那个年代是荒唐的,许多事情也是荒唐的。后来听说,老叔和许多人所谓的“反革命”,不过是对那位青年夺权举动的不满,多说了几句话,竟被他定为反革命。在一个没有法制的地方,出现那样的闹剧虽说不足为奇,但愿此类闹剧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绝迹。
1995.11.30.